“村里都是树——”我也不敢吓她,可是怕大火来烧屋子。
huáng昏时分的火光在暮色里冲出来了,村庄下的一口钟这才、的敲得紧急。空气里,满天落尘飘下来,我们退到屋子里去。关上了门窗,将巴洛玛安顿好才走。
跑到村子口去,看见出来的男人都是老的,只夏依米和神父还算中年。夏依米的膝盖在两年前开过刀,里面有钢钉的,又胖,去了也没有什么用。看看男人肩上扛了一些铲子和锄头,觉得这些工具对待大火实在太弱了。就算去挡,只得二十几个人。
我呛着烟尘跑回去看巴洛玛,她一个人把睡房的门锁了躺在chuáng上。“看见南和西撒没有?”我问她。“没有!好一会不见了!”巴洛玛开始摸她的毛线披肩,急着要挣扎下来。“我去换球鞋,你留着,我跑——。”我脱掉了靴子,叫了一声:“把门关好、当心趁火打劫。”就跑了。
也看见直升机在转,也看见邻近山区的人三三两两的低头往火光处跑。寒冷的夜里,找不到神父和夏依米,火,都烧到泥巴路那个小桥边来了。
我奔到公路上,拚命喘着,才看见原来有开山机一样的大机器在压树林,大约两百多个人用各种方法锯火巷。那些人的身边,不时落下燃烧着的小火枝。火光里,每个人都被衬成黑纸影般的一片一片晃动着。
“南——,西——撒——”我放开喉咙向人群里喊。烟太重了,一些人受不了呛,锯一回树就奔到路上来喘气。恨这些人的愚昧,真是火急燃眉了才来救。而孩子呢?孩子呢?
“南——”我又忙叫起来,不敢入火林去。
一个不认识的人给我一根大棍子,说:“你守路这边,有小火种飞过来,就上去打熄。”不停的有树枝着火,那些顶端的不可能够得到,路边的小火也来不及打。女人们也来了,我们在这边打大,男人深入那边火林里去了。
“西——撒——”我一面工作一面喊,总没有回音。火,带着一种恐怖的声音,急惶惶的吞过来。
“林务局是死人呀!怎么只老百姓在救!”我喊“怎么没有,十几处在一起烧,他们来不及!”
一面骂一面打火,等到烧得最剧烈的地方被人向相反方向也故意放了火,对烧过去,那条火巷才隔出来了。
夜深了,村里的女人,对着自己烧焦的树林,嚎啕大哭起来。
想到巴洛玛一个人在家,丢掉了棍子慢慢走回去。
夏依米也回来了,已经深夜两点多,孩子没有到家。“如果孩子出事,我也不活了。”巴洛玛也不哭,就这么一句。说时两张乌黑的脸就那么进门来了。我走上去,捉过来就打,头上身上给乱打,打完这个追来那个又打。孩子也不抵抗,抱住头蹲着。
那个晚上,怕余火再燃,大家都不敢睡沉。阁楼上的南,悄悄问我:“ECHO,你什么时候走?”我说过几天。他又说:“如果巴洛玛死了,你来不来带我和西撒一起去台湾?”我跑过去,将他连毯子一起抱在怀里,下巴顶住他的头,不说什么。旁边睡着了的西撒,身上一股重重的烟味。
“接是快乐的,送人没有意思,我坐火车走。”我说。
巴洛玛不讲话,那天她一直没有讲话,把一条沙漠毯子摸出来,要我带走。又写了生辰八字,说平日不通信,这回到中国,一定要给算个命用西班牙文写来。
讲好大家都睡,清晨只我和夏依米去小城的车站赶火车去马德里。然后我飞瑞士,回台湾了。
那个晚上,其实没睡。将孩子的衣服、裤子都修补了一下,给厨房悄悄打扫gān净,浴室也轻轻擦了一遍。回房数了一下旅行支票,除了留下一百美金,其余的都签好字放入一个信封里合上了。
这些,南都看我在灯下做,他很专注的盯住我看。我们不说话。
清晨六点二十的火车,出门时孩子都在睡。夏依米提了箱子装上车,巴洛玛用爬的爬到院子里来。我跑过去扶起她,摸摸她的脸,说:“亲爱的,不要愁,安心等,上天不会叫人饿死的。”她点点头,在轻微的发抖,身上一件单睡袍。我亲亲她,问她看得见早晨的山林吗,她说看不见。“我走了。”我轻声说。她挥手叫我去,一只手将身体挂在篱笆上。
我再看了她一眼,晨雾里,巴洛玛的眼睛张着,没有表qíng,好似在看着一片空茫的未来。
车门砰一下关了起来,我们开出小路,还看见巴洛玛呆挂在那个门边上,动也没动。
qiáng尼守在自家门口,也只得一个寡母和他相依为命,qiáng尼看见车经过,就去躺在路上。我下去拖他,他死也不肯起来。他的母亲,包着永远也不解下来的黑头巾,出来拉儿子,白痴、疯子的骂,也打得惊天动地。我们的车就这样跑了。
桥头边等着的是贝尼,我下车,笑着向他跑去,四周除了夏依米没有别人。我们很自然的亲吻了一下彼此的面颊,我对他说:“好兄弟,我走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圣像牌来送给我,说得很轻,说:“唉!亲爱的妹妹,哪年再来啊?”不知哪年再来了,拍他一下,说:“走了!做个好牧人呀!”在小城几乎无人的月台上,夏依米跟我踱来踱去的散步。他反反复复的讲,希望过不久能有一个差事做,我啊啊的应着。天那么凉,铁轨看上去冰冷的。这不过是一个夏季的结束,到了冬天,这里会是什么样子?
车来了,我将行李放上去。跳下来,跟夏依米紧紧的抱了一下,把那个前晚预备好的支票信封顺手塞进他的口袋。他要推,看我眼睛一湿,就没再讲什么,他的眼眶,也慢慢绕上了一圈淡红。
“谢谢!”我说。他追了几步,火车开了,我扑在车窗上向他挥手,直到那个胖胖的身影淡成了一片落叶。
上面过的是一九八二年的夏天。一九八三年又去了西班牙。巴洛玛的家人,在马德里的,没人接电话,打了数十次,电信局说那已是空号了。发电报也没有回音。一九八四年我在美国,写信去小村庄,回信的是夏依米,信中欣喜若狂,说在小城的一个旅馆终于找到了柜台的工作,是夜班,收入可以维持生活,不必再汇钱去。留下了旅馆的电话号码,叫我打去。
立即拨了长途电话,那边接话的是一位小姐,问起夏依米,她叫了起来,喊着:“你一定是他的好朋友ECHO,夏依米天天在挂念你。”我问:“那他人呢?为什么没有上班?”她说:“哎!很可怜的,旅馆生意不好,前三天把他裁员裁掉了。
巴洛玛又突然发病,送去医院,说是昨天送去了马德里——”
倾城
一九六九年我住西柏林。住的是“自由大学”学生宿舍村里面的一个独立房间。所谓学生村,是由十数幢三层的小楼房,错落的建筑在一个近湖的小树林中。
是以马德里大学文哲学院的结业证书申请进入西柏林自由大学哲学系就读的。在与学校当局面谈之后,一切都似可通过了,只有语文一项的条件是零。学校要求我快速的去进“歌德语文学院”,如果在一年内能够层层考上去,拿到高级德文班毕业证明书,便可进入自由大学开始念哲学。而宿舍,是先分配给我了。
“歌德学院”在德国境外的世界各地都有分校,那种xing质,大半以文化jiāo流为主,当然也可学习德文。在德国境内的“歌德”,不但学费极为昂贵,同时教学也采取密集快速方法,每日上课五六小时之外,回家的功课与背诵,在别的同学要花多少时间并不晓得,起码我个人大约得钉在书桌前十小时。一天上课加夜读的时间大约在十六、七个钟点以上。当然,是极为用功的那种。别的同学念语文目的不及我来得沉重,而我是依靠父亲伏案工作来读书的孩子。在这种压力之下,心里急着一个jiāo代,而且,内心也是好qiáng的人,不肯在班上拿第二。每一堂课和作业一定要得满分,才能叫自己的歉疚感少一些。
苦读三个月之后,学校老师将我叫去录音,留下了一份学校的光荣纪录;一个三个月前连德语早安都不会讲的青年,在三个月的教道训练之后,请听听语调、文法和发音的jīng华。那一次,我的老师非常欣慰,初级班成绩结业单上写的是——最优生。
拿着那张成绩单,飞奔去邮局挂号寄给父母。茫茫大雪的天气里,寄完了那封信。我快乐得流下了眼泪,就是想大哭的那种说不出来的成就感。当然这里又包含了自己几乎没有一点欢乐,没有一点点物质享受,也没有一点时间去过一个年轻女孩该过的日子,而感到的无可奈何与辛酸。那三个月,大半吃饼gān过日的,不然是黑面包泡汤。
也不是完全没有男朋友,当时,我的男友是位德国学生,他在苦写论文,一心将来要进外jiāo部。而今他已是一位大使了,去年变的,这是后话,在此不说了。
在德国,我的朋友自律很严,连睡眠时枕下都放着小录音机,播放白日念过的书籍。他说,虽然ròu体是睡了,潜意识中听着书本去睡,也是会有帮助的。他不肯将任何一分钟分给爱qíng的花前月下,我们见面,也是一同念书。有时我已经将一日的功课完全弄通会背,而且每一个音节和语调都正确,朋友就拿经济政治类的报纸栏来叫我看。总而言之,约会也是念书,不许讲一句闲话更不可以笑的。
约会也不是每天都可以的,虽然同住一个学生村,要等朋友将他的台灯移到窗口,便是信号——你可以过来一同读书。而他的台灯是夹在书桌上的那种,根本很少移到窗口打讯号。在那种张望又张望的夜里,埋头苦读,窗外总也大雪纷飞,连一点声音都听不见。我没有亲人,那种心qíng,除了凄苦孤单之外,还加上了学业无继,经济拮据的压力。总是想到父亲日日伏案工作的身影,那一块块面包吃下去,等于是喝父亲的心血,如何舍得再去吃ròu买衣?总是什么物质的yù望都减到只是维持生存而已了。
因为初级班通过的同学只有四个,而其他十一个同学都不许升班,老师便问我想不想休息三个月。他也看见我过度的透支和努力,说休息一阵,消化一下硬学的语文,然后再继续念中级班是比较合理的。
听见老师叫我休息,我的眼泪马上冲出来了。哪里不想停呢?可是生活费有限,不念书,也得开销,对自己的良知如何jiāo代?对父母又如何去说?于是我不肯休息,立即进了中级德文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