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与贵妃相关的,只怕任由他这样放肆,会有辱贵妃清誉。”
顾珩身上的外袍尽褪,只留下一袭雪色的寝袍。他站在烛光未及的暗处,眼底透露着一丝置人于死地的森冷。
良久,他缓缓开口:“贺风,随我一同去。”
自从陆起戎被打断了双腿之后,顾珩以假意宽容,将其安置在密宫的暗室内。
往日意气风发的城阳王,如今沦为阶下囚,尽管不必再戴枷锁,但他如今双腿尽断,就算让他逃,也难以逃出几里。
何况吃穿泄溺尽在屋内,顾珩已无需用铁铐枷锁束缚他,整日如此,他早已被耗尽了意志,与死人无二。
能支撑他活下去的,便是秦观月。
最初,他痛恨陆起章与秦国公的背叛,失意于这一场布置多年的大局,就此毁于一旦。
那时他来不及思忆儿女情长,甚至觉得比起就这样屈辱地活下去,还不如一死了之。
但当他第一次欲寻死之时,他在枕头下摸到了秦观月那时候赠给他的那方锦帕。
一瞬间,所有与她之间短暂而浅淡的回忆,都像潮水般涌入脑海。
每当想起她的音容笑貌,这暗无天日的密室里,便似乎亮起了一束光。
阴暗的囚室泛着湿气,混杂着血腥与难以言明的气味。
陆起戎满脸憔悴地坐在地上,倚靠着榻边,手中还紧紧握着那枚锦帕。
顾珩推开门时,他方才迟钝地抬起头,望向顾珩。
顾珩身姿挺立地缓步走入暗室,穿着一袭与这境地格格不入的白袍,仿佛不沾尘埃的仙人。
他站在陆起戎的面前,由高而下地垂眸望着他,眼神中漂浮着淡淡的怜悯。
像是在怜悯路边匍匐在地的乞丐。
分明二人之间只有一臂之距,却像是被划开一条巨大的鸿沟,陆起戎已堕入无边地狱,而顾珩尤在人间。
顾珩的目光由他混乱的头发,渡到他泛着淡青的胡渣,最后落到了他的手中。
当他看见那枚被陆起戎握在手中的锦帕,呼吸忽然沉重地凝滞了一瞬。
即便在这场争斗之间,顾珩无疑是胜者。但这枚锦帕似乎在提醒着他,在往日的那一场拉扯中,他是被轻易放弃、随意哄骗的那一个。
他才是那个值得被耻笑的输家。
陆起戎的眼神比较往日多了几分浑浊,他缓缓地扯出一抹得逞的笑容,声音嘶哑地向顾珩笑着开口:“顾珩,你还是来了。”
顾珩的心口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灼热的怒火无尽地燃烧在他的肺腑。
他静静地看着陆起戎,阴沉的面色里藏着令人胆寒的冰冷。
良久,一声似淬了毒般的冷笑从他的喉咙里发出。
“听闻京中不少女郎曾经倾心于王爷,若是让她们看见你如今只会像一只路边野狗般吠叫,不知该作何想?”
在来密室的路上,他已经从贺风口中得知陆起戎究竟说了什么样难堪的齪语。
即便如今陆起戎已沦为阶下囚,再无翻身的可能,但仍然不甘心地想要挑拨顾珩与秦观月之间本就脆弱的信任。
但好在他曾从陆起章口中得知,秦观月在宫外的那些日子,陆起戎与秦观月之间清清白白,从未发生过什么。
虽然陆起戎说得真切,仿似真的发生过一般,但顾珩仍然告诉自己,他不该为了陆起戎蓄意的挑拨,而疑心秦观月的真心。
陆起戎攥着那枚锦帕,缓缓地送向眼前,让那枚柔软的锦帕抚过他的睫毛。
顾珩冷眼看着,藏在袖下的手缓缓握紧,深沉的瞳孔里似乎燃起了火焰。
“贺风。”
贺风会意,上前一脚踹在陆起戎的胸膛上,陆起戎不堪重击,瘫倒在地,手中仍然紧紧握着那枚锦帕。
顾珩眼底骤见猩红,声音中的冷意加重了几分:“贺风!”
贺风用力踩在陆起戎的右手上,脚下使了力碾过,陆起戎的手指终于禁不住这样的折磨,缓缓地张开。
贺风顺势抽出了那枚染了血污的锦帕。
“顾珩,你以为断了我的腿,就能改变什么吗?”
陆起戎依旧阖着眸子,额头因剧痛而沁出冷汗,但他仍然勉力扯开苍白的双唇,轻声笑了一声。
“月娘心中曾经有过我,便足够了。你若杀了我更好,她便会永远地记住我——”
他挑衅般地抬起头,淬尽怨毒的双眼紧紧地盯着顾珩:“顾珩,你以为,月娘的心中真的有过你吗?”
顾珩走出暗室时,洁白如雪的袍摆上,已沾溅上肮脏的泥点。
他沉默地迈上马车,周遭的冷意压抑在马车内,贺风低着头在马车旁随行,不敢抬头,更不敢多说什么。
马车停在清平观前,顾珩却迟迟未下马车。
贺风在冷风中等了一会,车帘后才缓缓响起顾珩凝尽冷意的声音:“晚膳时,柔安公主身边的人来过清平观,是吗?”
贺风不免有些惊讶,但仍然回答道:“是。柔安公主说新得了一卷落雁图,是王佑安的真迹,邀您明日千秋亭□□赏。”
马车内,顾珩幽深的眼神不知落在何处。即便他不想被陆起戎的那句话影响,但不可避免的,那句质问还是萦绕在他的脑海里,久久不能散去。
陆起戎轻易地刺穿了他强撑的伪装,说中了他从来不敢询问的一句话——
秦观月的心中,真的有过他吗?
良久,顾珩将车帘挑开一条细缝:“同她说,明日,我会前去赴约。”
第76章
翌日清晨,天光才亮,陆清漪便早早起身,站在殿中手持一把小金剪,正为花房新送来的绿萼梅修剪枝桠。
绿梅罕见,她很是喜爱,因而照料起来都上了心。
殿外走进内侍传话,说是清平观来了人。陆清漪听了顾不及什么,赶忙把人请了进来。
清平观来的是名小道士,他将顾珩昨夜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陆清漪听后又惊又喜,指尖一松,金剪子落了地,将脚下的密织毯戳了一个小洞。
这张密织毯是早先年南疆进贡来的,同一批共十张毯子,花纹各不相同。
陆清漪最喜欢这张毛毯,曾经有个毛手毛脚的小宫女清洗毛毯时不慎弄松了一小角织线,一向待下人温和的陆清漪竟难得地发了此脾气,将那小宫女打发了出去。
在一旁替陆清漪端盘的侍女看见那毛毯上极明显的小洞,当即骇得跪在了地上,连连求饶。
然陆清漪眼底并无戾色,反而噙着抹温润的笑,如往日般温和地扶起了那小宫女。
“是我自己没拿稳剪子,与你何干。”
她看着殿内站着的小道士,声如春水般开口:“劳烦你大冷天跑这么一趟了。”
小道士走后,陆清漪屏退了殿内侍者,只留近身侍奉的知书一人。
“快去备上热水,我要洗沐。”
昨日陆清漪差人去清平观传话,整整一夜都没有消息,本以为顾珩定然不会赴约,她还失意了好一会儿。
谁知今儿个早上,便来了这样的好消息。
看着陆清漪眉梢眼角尽然堆着笑意,知书也会意地笑着嗳了一声,正欲去盥室吩咐小宫女准备热水,将走到门口又被陆清漪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