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是这样不显山不露水的询问,才更让人挑不出错处。
秦观月垂下洁白的颈,流转秋波的杏眼藏在了长睫之后:“奴婢不识字,吴嫔娘娘将不明白的地方点在了书上,奴婢也不知具体是哪段哪句。”
“那本五真言在哪?”
陆清漪的目光缓缓落在秦观月空空无物的双手上。
“姑娘将这本五真言落在我的桌上,不怕回去后被你家娘娘怪罪吗?”
陆清漪一敛眼底的冷色,循声望去,看见顾珩缓缓走来,雪袍翻涌,手中还握着一本经卷。
陆清漪往日为迎合顾珩,与他有些可以交谈的话语,将他提起过的道卷皆钻研了一遍,细至每章每行,乃至每个字眼,她都几乎可以倒背如流。
因此她只要一问秦观月究竟吴嫔留的是哪句话,当即便可知她到底是不是在说谎。
可顾珩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丞相,听这位姑娘说,今日吴嫔来问了五真言,我也想一听丞相的见解,所以才与这位姑娘多说了几句。”
顾珩并未拆穿陆清漪,只是将那本五真言递向秦观月。
秦观月舒了一口气,故作感激涕零地向顾珩一礼:“多谢丞相。好在丞相提醒,否则奴婢回去只怕要挨罚了。既如此,奴婢遍先回宫复命了。”
秦观月接了五真言,转身就要走,却被顾珩叫住。
“等等。”顾珩目光含笑地望着秦观月,“你连书都忘了拿,今日我与你讲的课,还能记住多少?”
顾珩分明是在柔安面前故意让她难堪,秦观月轻咬了咬唇,恨得抬眼飞快地瞪了他一眼。
然而顾珩并未退怯,反抬声问道:“我在问你话,为何不答?”
秦观月深吸了一口气,才将到嘴边的斥骂强忍回去,转而乖顺地低下头:“奴婢记得的……”
顾珩眼底的笑意更深:“那你正好与公主说说,我是怎么教你的?”
秦观月倏然便听懂了顾珩话里的深意,一阵热意霎然攀上了脖颈。
怎么教的,他身体力行地教会她新的学识,如灵活的小蛇穿梭在雨后湿润的茵丛,引起了新的波潮骇浪。
他趁她半睡半醒的时候偏要扣着她教,让她动弹不得,还充耳未闻她的求饶。
直到雨势不可阻挡,他才满意地检验着自己教学的结果。
秦观月光是想起来都羞得脸热,羞愤欲死。
陆清漪站在一旁,看着二人你来我往的交谈,藏在袖底的粉拳紧握,蔻甲深嵌进掌心,印出了深深的白痕。
她不愿秦观月坏了自己的事,抢在其之前开口,望向顾珩柔声问道:“丞相的头发怎么还湿着?”
顾珩似乎心情不错,眼底居然酿着笑意,这是陆清漪往日从未见过的模样。
陆清漪愣了愣,随后听见顾珩状似无意地说道:“将才下了场雨。”
这句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又合乎情理。
确实将才那场大雨绊住了她的脚程,否则她早就到了这清平观,也能看看一切是否如这宫婢所言,她真的只是来询问道义。
陆清漪关怀地问道:“丞相未曾打伞吗?”
顾珩摇了摇头:“我在屋里来不及撑伞,屋顶便倏然漏了雨,淋了满身。”
话说完,他别有深意地望了秦观月一眼,但秦观月低垂着头,他只能望见她漆黑的发顶。
陆清漪自上而下地扫掠了顾珩一眼,但见他身上鞋尖全然干燥,惟有鬓角沾了湿意。
于是半信半疑地问了一句:“怎会,难道清平观没人修缮吗?”
“雨势来得及,去得也快,公主不必费心了。”顾珩唇角含笑,知晓再逗下去,面前的小狐狸便要张爪牙了。
他转向秦观月淡道:“好了,你先回去吧。”
秦观月强忍着满腔怒火,临走前还不望剜了顾珩一眼:“是。”
看着秦观月纤纤袅袅远去的背影,陆清漪心中五味陈杂。
直觉似乎在提醒着她,这宫女与顾珩之间,绝不像他们说的那样简单。
直到秦观月的背影消失在一道花墙之后,顾珩才收回了目光,敛起了唇角笑意,又如往日一般清冷:“公主来清平观是为何事?”
陆清漪愣愣地看着顾珩,只觉得面前这个有些不近人情的顾珩,与刚才的他判若两人。
她知道顾珩不喜欢别人耽误他的时间,于是赶忙道:“父皇如今重病,我想为父皇办一场祈福会,除了宫眷小姐之外,还会邀请今岁的进士学子,我想劳烦丞相来为他们讲道。”
顾珩沉吟了一会儿,轻皱了眉头“如今朝事繁重……”
陆清漪本以为希望落空,低微地叹了口气,然而顾珩不知又想起了什么,突然改口道:“罢了,便依公主的意思办吧,到时我会去的。”
顾珩回到清平观中,沐浴之后,照例于三清前上香,幽幽薄雾中,顾珩神色坦然,只是眉目间平添了几分疲乏。
贺风在顾珩行完礼后,这才开口:“依照您的吩咐,已叫内务处将那几个宫婢放进来了。”
“安排在何处了?”顾珩淡淡嗯了一声,回身问道。
“安排在司花局了,哪里清闲,利于她们随意走动,打探消息。”
“好。”
贺风虽跟随顾珩多年,但对顾珩行事仍有些琢磨不透,顾珩与秦观月的感情已让他解读费力,但此时事关大业,不由得多问了一嘴。
“丞相何故在这个节骨眼上放襄阳王的人进来,襄阳王以为那些宫婢充做良家女的籍户便可入宫掩人耳目,好在内务处自燕帝病后,因为不是什么肥差便无人争抢,因而早已按照您的意思查奴婢的三代籍户了。”
说到此处,贺风颇为得意:“那些女子想是做私卫出身的,遑论三代,一代都难以深查。”
顾珩并未对自己的先手棋感到欣悦,而是更为谨慎的摇了摇头。
“陆起章送人进来,说明已察觉到了什么,若是简单的监视燕帝病况,大可自来探望,想是——”
顾珩言语停滞了片刻,踱步到窗前支开一条缝隙,屋中原本缭绕的烟雾便追逐而散。
贺风聪敏,立刻昂首应道:“您是说,他知道了吴嫔娘娘的事。”
“既然知道了,那就推他一把。”
顾珩话说的果决。
“您是知道的,陛下想让您牵制襄阳王,若襄阳王谋害了吴嫔娘娘,岂非顺理成章夺取储君之位。”
顾珩不做声,只是凝视着贺风。
贺风蹙眉了片刻,顿悟道:“燕帝久病缠绵,朝臣与襄阳王虎视眈眈,您不想等了?”
“说下去。”
“您想激襄阳王出洞,无论成败,您都有理由——”
“燕帝一时尚不能死,陆起章已持兵京中,不能让他再收买人心了。”顾珩的指尖抚过窗棂的绣花,偶有一处未打磨的木刺拦阻,让他停滞了前进。
顾珩侧首低声:“去跟她说一声,这几日上点心。”
襄阳王府内,人头攒动。
自襄阳王分权后,顾珩便似偃旗息鼓般在明面上没有了动静。
这几日襄阳王又大肆拆除了几个原先顾珩修建的道观,这个举动在百官眼里是个颇有深意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