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郁掐了把大腿,还是没哭出来。
“这次回来,不准备走了。我入职惠爱了,也租了房,朝南。是……一栋好房子……里面有个钟,我特喜欢,一到整点,就会飞布谷鸟,飞就罢了,还唱,唱得可好听了,布谷布谷,布谷布谷……您要是看见了,也喜欢。”
庄郁把手续办完。
回了趟小营口胡同,把院落里杂七杂八的东西全部打包搬至虹场路的富华家园。
这两地中间途径了西城分局,她让的士在那儿停车,去报亭买了本杂志。
老板正嗦粉嗦得惊天动地,一看庄郁的眼神停留在《淮江周刊》,忙嘬干净筷子上的酸菜叶,用筷尾点了点。
“就一本了,其他全买走了。”
“谁全买走了?”
老板神神秘秘指分局,“开大会检讨呢,人手一本,搁谁身上面子都挂不住,多少年了,正批评与自我批评呢。”
分局一层大会议室,密密麻麻坐着面色严峻的警员,鸦雀无声。
老殷斜着身,铁青着脸,盯着手里的保温杯。
孙队神色涣散地立在黑板前沉默不语。
幻灯片上是一本媒体杂志,硕大的黑体标题:【三年未侦破,富贵一家魂归何处】
孙队因长时间沉默,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住,“顺了几千遍……没结果……”他停顿了很久,手指抠着马克笔笔盖,“我不知道我要上来说什么。”
孙队颓,老殷也丧。
全队上下的脸都被摁在这城市的地上揉搓。
更何况,不单单是脸的问题。
老殷想起前天晚上在客厅,扫开殷天的作业本。
一张数学试卷掩藏在下面,血红的27分尤其扎眼,分数旁是殷天模仿他笔记的签名。
他内心的二踢脚刚要燃炸,就注意到了些蛛丝马迹。
将试卷贴向眼前,老殷注意到每一道选择题的正确答案上都有极浅的铅笔痕迹。
他突然就记起了张瑾澜的话,“她所失去的会随着年龄成倍增长,多得超乎你的想象和认知。”
老殷听着响动抬头,殷天端着碗炒饭从厨房出来。
“为什么要避开所有的正确答案?”
殷天漠然上楼,根本不予理睬,他脸霍地一沉,“我问你为什么要避开所有的正确答案!”
老殷脾气暴,受不了这憋屈劲儿。
霍然从会议室座位上弹起来,下颚抑制不住的抖动,“三个孩子五条命。这些人就该吃一辈子牢饭,烂死在监狱里。”
三年了,殷天与他冷战了三年。
老殷走向黑板,眼神却细腻流淌,突破白墙投射至远方。
他看见桑淼淼骑着“凤凰”自行车在胡同里迎着风张开双臂,飞驰而去,消失在胡同尽头。
背着绿色画夹的桑国巍踢着路边石子,朝桑淼淼消失的方向奔跑。
闫朔笑容灿烂,举着糖葫芦,跟着他们的步伐,红领巾明朗飞扬。
“杀了人的!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因为声音太大,老殷的太阳穴上青筋暴突。
孙队随着他的话,脸上的涣散逐渐凝固。
“杀了人的,你一个都不会放过。杀了人的,我也一个都不放过!”孙队突然声嘶力竭,“杀了人的!我们一个都不会放过!”
这话要是让殷天听见,保准又会鄙夷一笑。
她最近痴迷起张瑾澜在公|安大的讲座,每周四下午四点开始,她逃课装成教师家属混进来。
阶梯教室座无虚席,黑压压一片。
张瑾澜优雅地站立在屏幕前的光芒里。背景是浓烟滚滚的双子塔。
“近年来心理学家在针对各类创伤事件的研究中发现,有一部分经历过长期的羞辱或虐待……”
阶梯教室的后门轻轻推开,殷天握着淌水的雨伞,穿着皱巴巴的校服落座在最后一排,裤脚湿湿嗒嗒地贴在脚踝。
稚嫩的面庞和周遭成年人形成了强烈反差。
她瘦了,高了,好看了。
“……绝症、至亲离世、战争、恐怖袭击等创伤事件的人们,反而从这些经历中获得了积极的个人成长。这些人被称为‘幸存者’。”
这是在说她,殷天现在还时常做梦,但不再是漂浮于空中。
她落地了,强大了,拥有无限力量度过负面事件。
她会在梦境里悲悯地看着八岁的自己,会捡台阶上的珍珠,串起来把玩,会抚摸桑国巍的面颊和身体,会抱住焦急等待电话的自己,会从一个屋子流窜到另一个屋子,会举着桑淼淼的长跑奖杯说感谢词……
张瑾澜说,“一部分人在和具有高度挑战性的生命境遇抗争之后,发展出了比原先更高的适应水平、心理功能和生命意识。
她做到了!
下课了,张瑾澜夹着文件,腾出手用方帕擦拭着湿透的衣裙,有些狼狈地推开办公室。
殷天已经等了她很久,立在有雾的玻璃窗前,用指尖勾勒出了一个小男孩,打着一把伞。
“8岁,我那时还小,没有办法去抵御创伤特异性的重演。错觉幻觉太多,所能做的就是将他们和自身融为一体。”
玻璃上的小男孩鲜活起来,他踩水,踢水,跳进水坑里咯咯直笑。
殷天用手掌擦去男孩,“所以这不是治愈,是自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