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天下有很大很大,三国之中,东裕便有八百城池,世间有千千万万种活法,工、商、农、学、兵;若,女子能走出后宅困苦,能一览万里山河,便心怀广阔,再不拘泥于那些鸡零狗碎。”
“儿,希望您…也能,潇洒天地间。做自由自在的花儿,鸟儿…”
“…”
他嘴巴还在动,力气却全部耗尽,再发不出一丝声来。
陈清和看着大变了模样与性情的少年,恍惚想起最开始,他顽劣地威胁:“可若丞相府一声令下,怕是京中无一书院敢收用夫子。”
他从一个小纨绔,到不知疾苦的小公子,一点一点,听从她的教导,与她历经生死,从只想做公输子,变得去主动承担起身上的责任,也想庇护百姓,推动太平盛世。
成长的代价是什么?是人逐渐失去自己原本的样子,是不断地失去,不停受伤,从快乐到痛苦,又从痛苦到麻木,磨出一颗满是疮痍的心,方留下那根骨。
一个人啊,往往越缺什么,就越守着什么,而越想留,也就越留不住。
“小公子。”
在一片悲戚声中,她的声音温和而平静,像一条涓涓细流,滋润过他干裂的心田。
贺行云寻光望去,便见她缓缓矮下身来,细细为他掖着被角。
她问:“你应诺过我的,还作数吗?”
贺行云脑袋病得有些钝了,努力回想着,她主动道:“祠堂里,你答应我,春考要让相爷刮目相看,你说想看淮安的新年,说等春考结束再陪我回去。”
“婆婆她做了年糕,说留着等我们回去。她也是很喜欢你的,你还记得吗,她说,你一看就是个端正孩子。”
“她啊,这一生都埋在了那场天灾里,夫君、子女,全都没了,所以格外喜欢孩子。”
她絮絮叨叨着,没有一丝哀恸的模样,好像他还好好的,两个人就对坐在书案前。
贺行云恍惚间觉得又回到了那个时候,面上有了一丝回光。
“我带你去,我带你回淮安。”
“好。”
他嘴角撑起一丝微弱的笑意,眸子里闪烁着期许。
于是一碗药终于喂了下去,日头西沉,他昏昏沉沉睡下。
日复一日,虽人还是缠绵病榻,却好在药起了作用,不再大口大口呕血。
陈清和有时候会短暂的忘记他们还隔着血海深仇,那张脸她竟恨不起来,只想见他还如旧跟在她后面,犯犯单纯的傻气也没关系。
从前她要他认清世道,认清现实,要他承担责任,要他将喜爱放于其次,现下倒是觉得,他那没心没肺,至纯至善到让人有些恼火的模样,更叫她心安。
因为那样的他,是活着的。
如今算什么呢?吊着一口气,为她,为相夫人心中那一点不愿意罢了。
终究,他学会了明白了她所教所导,终究,他历这一遭,便再也回不去从前。
形势比人强,人再不愿走,也要走。
被推着,被迫着,被毫无选择、没有余地、不得不向前。
所有人都裹挟在宿命里。
第45章 不忍
二月草长莺飞,冰雪已全化作了檐下水。
少年一袭薄薄的单衣,再也没穿过他爱的白色。
每每看到那白色的锦衣华袍,他总是会不停想起盛家被诛九族的那一天,鲜血是怎么一点一点在衣角沁染开来。
混着的,是他十多年兄弟的血,是无辜稚子、孱弱老人、风华正茂的少年少女们的血。
他再不敢穿了。
像他这般人,又怎配得起一片洁白。
“怎么不披上披风?”
陈清和走了进来,熟稔的在椅子上抱起披风为他搭在肩头。
她低着眉眼为他仔细系好了一个结,身上再没有鹅梨的味道,只是淡淡皂荚香,好像这才是原本的她。
贺行云眼睫颤了颤,凝望着那张白皙的脸,想起婆婆说‘我们囡囡真是越长越漂亮,记得小时候总在外面跑,晒得小脸黢黑,跟她父亲很像的,就一双眼睛水灵灵的大;如今倒越发白嫩,一看就是我们水乡的小姑娘了。’
他心中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可他没有戳破。
只是,他还是想接近她一点点,哪怕只有一点点;她留给他的真实实在太少,少到他找不出什么证据,证明他与她真的如此岁月静好过。
仿佛一切都暗带着一股膻腐的腥风。
“夫子,可有小字吗?”他问。
陈清和指尖一顿,抬眼间,见少年眼睛不复奕奕,泛红的眼尾那样易碎,整个人都好像随时会随风消散。
她唇瓣翕动,到嘴边的‘没有’到底是咽了回去。
“姲姲。”
时隔十九年,她再一次说出这个名字。
“母亲说,是生活安定的意思。”
陈清和缓缓收紧双手,她明白当这两个字再次示于人前,便意味着多一层风险;可到底是怎么了呢,她竟因为眼前的少年,一点一点再狠不下心来。
“是个好名字。姲姲。”他呢喃着低唤。
终于,他得到的,也有那么一点真实了吧…
“窗口风大,别站这儿了。”她扶着他,想叫他回床边坐下。
贺行云缓慢摇了摇头,望向庭院中抽出的嫩芽,满目草绿色,生机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