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说:“我猜,若我今日在姑母府上留宿,姑母定会派侍从去谢府知会驸马,称我吃醉了走不开。”
敬亭长公主起先愕然,许久无言,黯然垂下眸低声道:“瑶瑶,姑母的确偏执,对不住你,但是瑶瑶,你信姑母,男人没一个可信的,我的驸马当初也曾对我说非卿不可,后来还不是为了个歌姬违背诺言,姑母的确是嫉妒了,见不得你比我好,但也不想你重蹈姑母覆辙。”
姬玉瑶不欲深究她话里有几分深情,“姑母有所不知,我只信我自己,我愿意信谢蕴,是因笃信即便他有朝一日变了心,我也不会一蹶不振,本宫岂非一个负心郎就能击垮的?”
敬亭长公主怆然笑了:“瑶瑶能说出这话,是因宫中只你一个公主,你自小众星拱月,皇兄宠你,你的母妃疼你,让你足够大胆自信,可你知道姑母是如何过来的?虽为公主,费尽心思也得不到父皇的目光,好容易嫁了个称心合意的驸马,他对我好,眼里一度只有我,我怎能不动容?可他让我见到光明,又将我亲手打入黑暗,我怎能不恨?”
姬玉瑶默然听着,总算知道症结出在何处,她打断她,因不喜在他人伤口上撒盐,声音温和了些:“可姑母你恨错了人,他负了你,你恨他可以,但你却将恨意带到旁人身上,同为女子,不该惺惺相惜么?”
敬亭长公主垂着眼,自哂笑笑:“兴许是不忿吧,并非针对瑶瑶,而是命运,为何同是公主,却不同命。”
这回轮到姬玉瑶自哂轻笑了,她不会告诉姑母她起初也身不由己,为了给他们兄妹博一个前程搭上了婚事。
更不会告诉她,其实在皇家,情义是最不堪一击的,她看似万千荣宠,却连母妃受苦也束手无策,为谋一条生路,不得不变得冷血,和同父异母的太子明争暗斗。
她只说:“人定胜天。”
估摸着时候足够晚、足够试探某人,也该回去了,她起身道:“从前的事我便当作并未发生,姑母毕竟是我的亲人,我总归是希望您能快快活活的。”
(十二)
回到府上已是夤夜。
谢蕴竟还未睡,坐在孩子床边守着,姬玉瑶一问才知她走之后孩子身子不适,好在已经没事了。
梦中也是这般,她见姑母难过便留宿了,彻夜未归,次日回来才知孩子病了,又逢姑母派人给她送避子药。
她一时不大确定,谢蕴会不会和梦中一样误会,只立在小床边看着孩子。
谢蕴先说话了:“几个时辰前,孩子生病时长公主派人来传话,说殿下醉了,大概是不回来了。”
姬玉瑶捕捉不到他话里的情感,问他:“唔,驸马怎么看的?你当真相信?”
谢蕴笑了,摇摇头:“我原本险些信了,但瑶瑶此前和我说过那些梦。”
姬玉瑶原本觉得即便他误会,与她争吵,她也不会在意,但当谢蕴说信她时,她还是会感到欣喜。
但她仍有疑虑:“若我说,方才我的确和别人在一起,驸马会如何,会像梦里那般么?”
谢蕴想了想,“暂且抛开误会不提,按殿下所述,梦中你我约定此生只有彼此,因而当臣误会殿下违背誓言,会感到不悦,但如今不同。”
姬玉瑶挑眉:“有何不同?”
谢蕴陷入沉思,回忆他所做的那些梦。
他怨她打破他的岑寂和克制。
更不愿承认自己修身养性多年到头来还是会因嫉妒几近扭曲,他厌恶自己那般面貌,便强行将她从心里拔掉。
梦中二人坠崖解清误会后,谢蕴再看到姬玉瑶在马球场上欢快肆意的模样,竟有一股强烈的满足感。
但这些他不会告诉姬玉瑶,他希望她能将梦中的自己和他分开。
便道:“殿下是鸾凤而非家燕,该遨游天际,而不是囿于深井般的内宅。如今臣只希望殿下玩累了,能在臣这处枝头栖息,哪怕只有一会。”
姬玉瑶偏着头,连声发问:“你不怨我不够贤良淑德?不厌恶我纵情声色?不怪我不是贤妻良母?”
谢蕴笑笑:“臣七尺男儿,若是需要一个贤内助才能有所作为,岂不贻笑大方?”
唯独一点,梦中的他们对于孩子都不够尽职尽责,谢蕴低头看着一脸淡定咬手指头的团哥,长睫温柔地垂下:“至于孩子,有乳母看着,殿下不必操心琐事,但若殿下能多陪他,他定也十分高兴。”
公主道那是自然,那些梦中,她的遗憾有一半是因团哥儿。
但眼下,她更急于试探谢蕴:“你当真能忍受这样行无辙迹、甚至三心两意的妻子?当真不后悔?”
谢蕴再度陷入梦中回忆。
别宫秋狩后,云七娘曾劝他,但谢蕴认为圆镜已破,即便修补也会存在裂痕。
七娘感叹,称她从前也觉得一生一世一双人,至死不渝才算圆满,可直到与心上人阴阳两隔,才知道,比分开更痛苦的,是心爱之人逝去。
爱到了极致,相比长久的占有,更希望对方长长久久地活着。
谢蕴起初无法体会七娘对虞郎那般刻骨的爱,梦的后来,他和姬玉瑶和解,以家人般的关系往来,虽意难平,但也算一个好结局,可惜姬玉瑶早他一年离世。
彼时谢蕴早已过了天命之年,自恃看淡了生离死别,且姬玉瑶是寿终正寝,可她走后,他虽不至于万念俱灰,心里却像被挖空了,才明白七娘所言非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