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造的所有机关中,唯有这一副,竟生出了独立的意志。
这怎么可能呢?
即使这木人中融了他的神火,和他心意相连的程度远超其余机关……但季淮心中十分清楚,机关术中最基本的原则,便是主从之间的纽带——那好比是一根极为玄妙隐秘的丝线,这头连着操控者,那头拴着他控制下的无数机关。
可就在残阵起火的那个瞬间,季淮敏锐地感知到那纽带竟然消失了。
他在那个刹那无法对木头人下达任何指令,而它竟然生出了独立的意志,在他毫无察觉之时……救下了那个目盲的女孩。
季淮踩着小径间略带潮意的土壤朝前走去,烦闷之余更多的竟是心惊。
今日机关人的所作所为确实超出他的意料,可从它冒险救下暮暮的行为来看,至少这份独立的意志并非恶意。
这点困扰并不足以令季淮心惊,纽带的消失也并非大事。
真正令季淮感到失控的……是他的心。
他难以控制地不断回想起姜凝当时望向机关人的眼神,哪怕只是一个瞬间,她看这副木头的目光中竟然有了触动的情愫。
而他,竟然因为她那个一闪而过的眼神而感到了嫉妒。
季淮的脚步慢了下来,缓缓抬手攥住自己心口的布料——他何以沦落至此……去嫉妒一个由他创造的木头?
足边芳草萋萋,鞋履踱过小径时响起的微弱声响逐渐停了。
季淮回过身,望着眼前乖巧顺从的木头人。它站在他方才走过的位置,空白的脸庞傻呆呆地盯着他。
季淮抬起手,修长有力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捻去木人额前那一点血迹。
他目光沉沉地望着它,秀丽的杏眼显出一种在姜凝面前未曾流露的威压:“你是何人?”
木人垂头站在他面前,躯干并未有半分动作。
季淮垂下眸,转身大步走入屋内,房门开合的刹那,他手中忽然使力,猛地将那木头人朝坚硬的地面掼去。
青年的膝头抵在那木人腹部,眸中的神色却越发危险:“纽带还是断开的,你不必装模作样。”
木人无动于衷地瘫在他身下,面无表情的脸庞却像是在嘲弄他暴徒般的行为。
季淮目光愈冷,声线却轻缓下来,他勾起嘴角,露出一抹淬了寒冰的笑:“没关系,不论是神火,还是机关,我始终是你的主人——哪怕自断一臂,我绝不允你妄动。”
他缓缓站起身,杏眼低垂,却忽然又想起这木头隔着火光与姜凝对视的瞬间。
虽极不想承认,可那时,它给他一种奇异的错觉。
它像个人……像个与姜凝有溯世渊源之人。
一定是他糊涂了。季淮疲惫地闭上双眼——他的机关,他的神火,又怎会变成其他的人呢?
姜凝留在小院中花了不少时间安抚着受惊的暮暮,当日近黄昏,她才牵着女孩柔软的小手往外走去。
煜山地势高,占地也广,她所居住的小苑清幽精致,距山中弟子们的居所却有许多距离。好在出了院落的一路都是奇花秀草,落英缤纷。
夕阳西下,漫天澄黄的光晕与粉白的花树交相呼应,这瑰丽景致下,漫长难行的山道倒也走得不算无聊。
又行百步,却见余琅月与苏明秀一坐一立地停在树下。这两人均是一等的好样貌,又正逢年轻鲜活的岁月,乍一看竟像是画中的场景。
姜凝脚步一顿,忽地又有些出神,待琅月扬声唤她,脸上才浮现出温柔的笑意来。
“什么好日子?竟然一道来了。”
琅月俯身地拉住暮暮的手,笑盈盈地朝姜凝道:“不是什么大日子,不过是爹爹今日出关,想问问姐姐是否得空一叙?若是得空,爹爹便亲自前来拜见。”
余琅月的爹爹便是如今煜山掌门,也是当年名扬天下的“神医”余鹤停之子。
姜凝同这煜山仙府的交情全系与余鹤停的一面之缘。如今故人已逝,她也不愿费心与这些后辈们打交道。
她正准备拒绝,却又想起一事,思忖片刻,便道:“如此,倒也不必掌门亲临。我正巧有一事欲向其请教,若此时前去,是否叨扰?”
琅月摆了摆手,忙道:“怎会叨扰?我这就为姐姐带路。”
二人一路往煜山掌门之处去,琅月素来觉得姜凝可亲,不由得好奇道:“姐姐这样厉害的人,就连幻境之中都能将我与秀秀救出,又有何事要向爹爹请教呀?”
姜凝弯眼笑了:“人有所长,必有所短。煜山医术剑道乃是一绝,自然有我远不能及之处啦。”
她这话说得含糊,琅月却一下子懂了她的意思,上前几步,抬手行了一礼:“姐姐。我这几日深思,雪山幻境何等凶险……我与秀秀并非幻境关键都逢生死一线,又何况姐姐与小季兄长?当日姐姐从湖底将我与秀秀救出,如此危难之际,竟先顾着我们。我……我心中惭愧,不知如何报答姐姐。若之后用得着煜山,姐姐尽管开口便是。”
姜凝闻言一笑,姿容昳丽:“我若遇着事,便都不是小事。你呀,还是快别说这话了。”
那日姜凝从故国旧忆中挣脱,却并未立刻醒转,只记得自己半梦半醒间又入了鬼界。忘川湖畔百鬼哀泣,她本想找寻姜国亲友,兜兜转转才终于想起故人难寻。偏巧,那时琅月与苏明秀的魂魄也落在了鬼道,姜凝分不清虚实,却知道二人命不该绝,当即将这二人的魂接应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