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凝这几百年来博览古籍,纵想不透关山悲渡当年用了何种具体的手段使她肉身不腐,却多少也琢磨出一二——她这副身子,似乎与山中草木相似。故而当年在西崇山,那些初具灵识的植物也能替她疗愈魔渊中的伤势。
姜凝一早便估算好药量——这碗毒汤下去,自己的躯壳约莫会“死”上一两个时辰,她届时自可趁肉|体损伤的这段时间将神火之事看个明白。
视线愈发模糊,姜凝抬眼,眸色渺茫地望向窗边的神火。
“来。”她神情淡然,却气若游丝地轻声道。
神火中,是一段破碎的故事。也是一段……姜凝从未预料过的故事。
五百年前,纷飞零落的大雪飘在北国上空,交织着绣出幅难得一见的景。
好生热闹啊。
那翩飞的白雪下,雪国银白的军队刀刃带血,毫不留情地收割着姜国士兵的头颅。那矛带血,剑带血,箭也带血。满地的残红,怕是南方宫苑的落梅也不曾有过那般的凄艳。
若是在爱看热闹的鬼眼中,便更是热闹。但见那负隅顽抗的士兵一个个倒下去,不过须臾,又一只只失魂落魄的鬼爬起来。
都城那处屋舍都残破,渐渐地便只剩雪国人站在血色与雪色之间。
他们倒不是鬼,却也比鬼好不到哪儿去了。不会叫,不会怒,活脱脱一群会杀人的木头。
不知过了几日,那群“木头”也撤离了。
一座硝烟冷寂的荒城,热闹得只剩下了鬼。
细瞧瞧,一个极年轻的鬼坐在往王城上,有些怔愣地一直盯着与鬼界相反的北方。
“诶!你傻了?”另一只路人鬼走到他身旁,也有些好奇地眯起眼朝北面望。大雪纷飞,看不清前路,“你在看嘛呢!不去投胎啊?”
那年轻的鬼披一身残破不堪的甲胄,身上几个透体而过的小洞,似有北风快活地自那边穿梭来去。
那鬼长发蓬乱,胡渣更显得落拓,双眼不眨地望向远处:“雪国。”
“看雪国?!”路人鬼吓了一跳,随即重重叹了口气,“有怨气啊?兄弟劝你一句——年纪轻轻的,死了就得赶去投胎。亲朋好友在下辈子等着你呢!当怨鬼可不值当。”
那年轻的鬼便没了声,依旧定定地望着远方。
路人鬼挠了挠头,有些烦躁地晃悠了几圈儿,最后觍颜道:“害。我实话实说,我也想去投胎呢,就是人生地不熟的,想找个搭子。兄弟,我看你挺结实的,要不一起上路?雪国有啥好看的?都过去了。”
那年轻鬼不搭腔,依旧有些痴愣地望向远方。路人鬼絮叨许久,转头一看:“诶!跟你说话呢。”
年轻鬼怔了怔,开口又道:“雪国。”
原来……还真是个傻的。
路人鬼沉默了片刻,颇为怜悯地叹了口气,蹲在那年轻鬼的面前,一字一顿道:“傻子,我带你走,投胎。跟、我、走。”
“你别喊他了,你跟我走吧。”一旁传来个醉醺醺的声音,路人鬼抬眼望去,只见位老酒鬼衣衫落拓,吊儿郎当地站在墙根下,有些不耐烦地盯着他,“他早去投胎了。”
“啊?!”路人鬼大吃一惊,“你咋知道的?那这又是啥?”
“我还能不知道?就是我亲自送他去投的胎。”酒鬼嗤笑一声,“这小子,舍不得他媳妇呢。我好说歹说才把他劝动了。”
他朝那只会念叨“雪国”的呆愣愣的鬼魂努了努嘴:“这个,是我废了两百年修为给他分出来的一点执念,若他等到了媳妇,自然就散了。”
是个有道行的!路人鬼眼前一亮,狗腿似地蹭到酒鬼面前:“大爷!那他投胎投去哪儿了?”
酒鬼便更不耐烦,恶狠狠地翻了个白眼:“多嘴!他又死了。”
“啊?!”
酒鬼一边往前走,一边将手中的酒壶往背后的竹篓里撂。
他步子极快,骨瘦如柴的手指随意地在空中划过半个圈,直直点在道旁某处犄角旮旯:“死在那儿了,小饿死鬼。”
路人鬼探头一看,只见那墙边檐下丢着个小小的襁褓。大雪被残破的房檐挡去大半,襁褓上却依旧冻了层寒霜。
“哎,可怜。这年头凶得很啊,要是我,一定在鬼界蹲个七八年的再投胎。”
“呵呵,”酒鬼冷笑一声,“是啊,鬼道上都挤不下鬼了——个个都是你这样想的。烦!”
“既然如此,那兄弟急个什么劲儿啊?”
酒鬼的脚步却忽地顿住,那苍老而醉态的脸上露出一抹奇异的笑来:“哦。这是我的法子。”
“小饿死鬼好呀……小饿死鬼赖上的人,生生世世,都逃不掉了啊。”
这话说得寂寥,言毕便无言了。
大雪之中,两只鬼晃晃悠悠地往那阴气极盛的轮回之处去。很快地,两道鬼影便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鬼魂群中。
这确然是个大灾之年,这一年的酒鬼忙得憔悴又悲伤,人鬼两界往返不停,少看了许多乐子。
不过有一个错漏的乐子,他猜也能猜到。
——多日之后,一个非人非鬼的魂会回到故乡。她抱起墙角的小襁褓,自然而然地,会被那等了她许久的饿死鬼赖上。
她走在金平道到上,王城下执念所化的残魂远远瞧见她,转瞬便心满意足地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