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禅似面前,语气很温柔,也很有耐心:“你看看我。我和五百年前像吗?”
姜凝死后就再也没有穿过红色,她仿佛同姜国那位无忧无虑的长公主彻底割裂,哪怕裙上偶尔带了点儿红,却也跟蜿蜒而下的鲜血似的,有种诡异而苍凉的美感。
禅似不敢看她。
他本就看了她那么多年,想了她那么多年,如今的姜凝和五百年前长林苑之时相比,差距多大,他不会不明白。
禅似深恨他这双手,这双眼。胡乱倾慕了一个女子,又炫耀地做了一张见鬼的神女图。
然后阴差阳错地,未卜先知般地。
他真正爱的那个人,最终与那幅被他弃如敝履的神图像一般无二。
姜凝站在他身侧,眸色深沉:“禅似,你强留我五百年,不肯允我轮回,甚至连赌场大火中死去的亡灵都不愿超度,只怕我凭此找到雪国的线索。”
“你当真是为了我好吗?”
她对上禅似躲避的目光,眼神坦然到残忍:“你不是。”
“你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你只是想把我留在你的身边——同这些画一样,做一个埋葬着你前世回忆的孤坟而已。”
“——我没有!”禅似咬着牙,目眦欲裂地望着她,“我是为了你,我都是为了你。歉疚也好,怎么都好……我是为了补偿你……”
姜凝猛然失笑:“你说这话,自己不心虚吗?”
她眯起眼,望着手中的画卷,目光中不知为何竟带了几分挑衅。
“禅似,你确实深情。只是不知道,你这深情是给了我,还是给了五百年前的姜国公主。”
她仰头望着他,撞进那慌乱而心碎的桃花眼中:“我和她,早就不是一个人了。”
姜凝扬起手,将卷轴抛进墙壁前的那堆画卷中。
如同干柴入火,烈火浇油,下一瞬,一道火光自卷轴堆冲冲天而起。
那火势开始便极大,只是被一堆暗红的丝线压着,竟也没向四处扩散。
“不要!”
禅似回过神,推开姜凝就往火堆中冲去。
姜凝垂眸望着他踉跄的身影,那神色悲悯,就如五百年前国破后,破庙中的神像望着座下饥寒而死的瞎子。
堂堂归虚殿君将手伸进那烈焰,在炽烈的温度中也想起了那年大雪纷飞的极寒。
极寒与烧伤,本就是相似的痛觉。
姜凝没给他留下半条退路,禅似苍白颤抖的手探进去,捞出的只是一把尚有余温的灰烬。
大火烧得快,熄得也快。
暗红的丝线收回后,地上只剩一滩黑漆漆的粉末。空气里,隐约还有墨水和木材的焦香。
禅似望着一地的漆黑,仿佛又回到了生前最后一段时光。
他那时双目全盲了,眼前也是这样沉重的漆黑。
他曾一路往北,又跟着南下避难的百姓摸索着回到了都城。
耳畔竟是兵荒马乱,战火连天之声。
那声音如同叩击着灵魂,凄厉的惨叫和哭嚎日日在耳畔回荡。
他活着的每时每刻,听到的每一声惊呼,仿佛都在诘问他。
为什么画那幅画?!
为什么要在宫宴之上,画下那幅画?!
他一时的少年意气,一时的争荣夸耀,是不是成为了加速姜国覆灭的元凶?
许是太过后悔,太过愧疚,不知何时起,禅似开始遗忘。
他忘记了很多事,忘记曾经艰难度日的幼年,忘记自己受尽磋磨的母亲,忘记这战火连天的家国,也忘记了那日宫宴上的神女图。
禅似每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到最后,竟然只记得那红衣墨发的少女,站在灿烂的日光中,广袤的草场上,穿过重重浓绿的树影,无意给予他的那一抹明媚的笑意。
待他全然清醒时,竟已是在死后很久。
一个酒气熏天的老鬼坐在他身旁,他对上禅似迷茫的双眼,只问:“看得见了?”
禅似点了点头。
老者又问:“记得它吗?”
禅似顺着他的目光一路抬头望去,撞入眼帘的,是一个破败不堪的庙宇,以及一尊满是风霜的神像。
禅似痴望了许久,想起什么,又好像遗漏了什么。
“神女像。”他说,“我画的。”
“嗯。”老者随口应了一声,站起身,“看来没问题了。”
他转头朝禅似咧嘴一笑,说:“你和其他鬼不一样。你先是失了魂,后又饥寒而死。勉强算死了两次。不过嘛,你丢的魂,我都给你补齐了。”
禅似望着他,哽了哽,说谢谢。
老鬼摆了摆手:“客气什么。我可不是烂好人。你得接我的班。”
禅似点了点头,说好。
老鬼惊愕地打了个酒嗝,没想到他答应地那么快,心里十分满意:“那就说定了!小年轻真上道,我喜欢,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禅似仰头望着那神像,半晌都没有说话——他那时,以为自己永远不会用到那个愿望。
直到,他在忘川边的人潮中,见到一个非人非鬼的女子。她不能投胎,而容貌眼神,都与那神像一般无二。
禅似瞧见她,就觉得痛心疾首,愧疚欲死。
他转身就走,找到老酒鬼,用了那个愿望。
他说我遇见一个人,是古姜国的公主,她投不了胎,我想求你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