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园正仪宫中,道香点得极浓,烟雾袅绕,彻夜不散,名品檀木的气息几乎将整座宫殿都浸染彻底。
大義天子阖眸坐于八方经幡之中。宫内寂静,便是内外值守的侍卫也尽数换做了机关死物。
经幡无风而动,起势轻缓,落时凝滞,隐隐透出神秘而诡异的肃穆来。
夜半,微弱的脚步声忽然在殿中响起,天子睁开眼,见青衣道袍的年轻玄师,手捧灵丹而来。
“陛下。”玄师将盛放灵丹的玉匣呈于案前,俯身行一大礼,“九天弦月阵已开,今夜之后,陛下便可登长生境。”
天子闻言并未回答,也不曾拿起那玉匣中的灵药,只神情莫辨地望着玄师,许久都没有动作。
撒星满匍匐在地,安静地等待着帝王的吩咐,将谦卑的姿态做到了极致。
这些年……去国离家、扎根中原的这些年,隐藏身份、卧薪尝胆的这些年,战战兢兢、伴君如虎的这些年。他便是以这样温驯而卑微的姿态,一点一滴地获取了天子的信赖。
这大概是最后一个深夜。他为天子呈上的,是数年来唯一一枚不曾由太医院查验试毒的“仙丹”。
在天子心中,这是助他长生不死,登临仙道的灵药,是绝无可能示于第三人的秘方。
而在撒星满心中,这是逆天改命,重生救主的契机,是五百年前的大雪,重降中原的关键。
广袖之下,冰冷的手指死死陷入了皮肉。撒星满克制着,不让那因他过分激动而产生的轻颤流露一星半点。
这是一场无声的对峙。
撒星满清楚地意识到,天秤正在朝自己倾斜。
他的砝码,不仅是天子数年来对自己零星的信任,更多的,则是他对于仙道长生近乎狂热的痴迷。
身居高位者,无人可以拒绝长生的诱惑。
人性往往贪婪,即便得到所有,还妄图更多。
人性往往怯懦,未曾经历过死亡,自然便会恐惧。
撒星满坚信自己能够得偿所愿。
天子日复一日地服下那些来自雪国的灵药,它们确实灵验,早已越过光阴岁月的蹉跎,将義国君王的容貌长久地维持在盛年。
他对他的能力十分满意,也因他卑微的姿态而放松了与生俱来的警惕和多疑。
天子越发依赖他。那种信赖甚至在数年以前便已显露端倪,甚至超过了他对于亲生爱子的信任。
多么可笑。
当天子得知七皇子季淮也拥有了与他相似的,可以触碰生死终极的能力之时,第一反应,竟是叫身边近臣,去废了幼子的双目。
撒星满那时便明白,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天子只需要一条有用的狗,而他已经是了。
无可替代的,哪怕是血脉至亲都失去了这个资格。
他静静地等待着高位者的举动,已经等待了那么多年,他并不急于一时。
终于,许久之后,天子伸出手捻起了玉匣中的灵药。
那手指细腻匀长,十年如一日的优渥荣华才养出这般女子都不能及的润洁。从这双手上,看不出半点岁月侵蚀与衰老的痕迹,仿佛早已脱离了俗世的桎梏。
余光中,撒星满看见天子服下了那枚灵药,动作之流畅,与从前的千百个日夜相同。
可这一刻往后,一切都不同了。
他尽心竭力地侍奉他,本就只是为了这一刻而已。
他微抬起头,低垂着眸,显得忠心而低微:“陛下。”
天子放下茶盏,平静道:“与往日并无不同。”
撒星满的双眸幽深如潭,轻抿嘴角,缓缓地,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来。
“陛下,只需静心片刻。”
经幡拂动,撒星满跪坐其中,偏过头,越过那黑白交织的道幡,望向窗外斑驳的树影。
在那无序的飘动之中,他仿佛能够触摸到光阴的流逝。
撒星满轻轻闭上眼,九天弦月阵的一切变化了然于心。
姜凝、季淮。
他无声地勾起唇,温和的脸上忽然浮现了一点期待的神色。
身前,那不可一世的義国君主忽然闷哼出声,痛苦难忍地攥住了衣襟。
撒星满动作极快,膝行上前,一手捂住了天子的口鼻,将那惨绝人寰的尖叫堵在了喉中。
正仪宫的大门猛然打开,无边苍茫的夜色倒灌而入,他抬眼,隔着重重道幡,朝来人微微一笑。
“小殿下,别来无恙。”
第102章 江月年年 十九
◎“他确信季淮绝无可能生还。”◎
浓黑的暮色里, 苍白的道幡在狂涌而入的大风中纷飞狂舞,翻卷出猎猎的响动来。季淮站在正仪宫内外的一线之间,隔着重重帐幔, 望见惊世骇俗的那一幕。
大殿正中, 飞扬的八方经幡中央,他多年未见的父皇——当今天子正目眦欲裂,痛苦万分地瞪视着前方。
一人之下的玄师跪在天子后侧, 露出小半张温和微笑的脸。他身上青灰色的道袍在阴影中显得格外暗淡, 或许也是因为如此,那从宽大衣袖下伸出的手掌便被衬得越发失色……像是块缟素的生绢。
那苍白的“绢布”自黑暗里探出, 死死地隔绝了天子挣扎时的惨叫。
玄师低眉顺眼地虐杀着当今天下的九五至尊。天子的口涎混合着血渍从他的指缝中淌出, 他却分毫未动,浅笑着,不动声色地与季淮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