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星满,杀死天子后,你想如何?”半晌后,季淮突然开口,那话语在顷刻被磅礴的雨声覆盖,令这个问题听着更像是自言自语。
撒星满忽然仰头笑起来,笑得浑身颤抖,口鼻都灌入了雨水,到最后化为接连不断的呛咳和破碎的气声。
笑声渐止,他佝偻着腰,忽然又变得平静:“杀死他?天子求长生,我不过奉命而行。”
撒星满握了握拳,看了眼头顶上空高悬的匕首,隔着重重雨帘,忽然扬声,意有所指:“现在也好,过去也罢,我从不后悔。”
“过去。”季淮眼底划过一抹暗色,陈旧却也鲜活的记忆从脑海深处挣扎而出,北疆寒冷的气息扑面而来,铁蹄踏过冰霜落雪的声音像是一段循环往复的悠长曲调。
他转过身,余光扫过空中寒光凌凌的刀刃和那模糊不清的人影,鞋履碾过潮湿的地面,发出声令人胆寒的轻响。
“季淮。”匕首落下前,撒星满忽然扬声喊住了他,隐隐的,竟似有嘲讽的笑意,“雪山寒铁珍稀,只镀了两柄短剑。除你眼前这个,还有一柄,你可知在谁的手里?”
季淮停下脚步,睫羽轻颤,忽然冷飕飕地笑开了:“与你何干?”
寒光闪过,一剑封喉。在浩大的落雨声中,几乎连肉|体砸落的声音都听不真切。青年紧攥成拳的手隐隐有些颤抖,许久才脱力般松开,金石落地的声响传来,那纹刻着雪国文字的匕首完成使命,终于同他切断了接连。
浮空的碎石纷纷落地,季淮踩着一片废墟朝外走去。九天弦月阵已解,巧夺天工的清河园在此时露出真容,那雕梁玉砌、碧瓦朱甍的座座宫殿簇拥着正中央的正仪宫残骸。
阴云蔽月,四面空寂。季淮蓦然地站定,神色空洞地望着地上沾血的脚印。那时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片刻后,他忽然回头冲回正仪宫大殿。
撒星满的尸首躺在一片污秽的泥泞中,青灰色的道袍被泼天的雨水浸湿,像是一捧腐烂的枯叶。季淮站在那尸首前,强撑着的平静目光与那未曾阖眸双目相对,他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俯身从血泊中捞出那柄匕首。
季淮透过那双眼,想起多年前死在他面前的那个小太监。冰冷的剑柄抵着他的掌心,他皱着眉,强忍着胸腔里翻腾而起的恶心不适,艰难地将目光从撒星满的尸体上撕扯开去。
他望向他身旁的空地,瞳孔微缩,忽然沾染了惊愕之色。
——那原该横陈着天子尸首的地方,此时,竟空无一物。
“陛下服下的丹药,叫做同魂。”
“看来,她没有把所有事都告诉你呢。”
“……她凭此获得了永生。”
“天子求长生,我不过奉命而行。”
大滴大滴的雨水落在地上,混合着血水,溅出细小的水花。紫电忽然划破长夜,骤然将四周照得雪亮。
片刻,季淮在重新降临的夜色里,听到自己慌乱无序的心跳。
如果,撒星满一直在筹谋着一个巨大的阴谋 。如果,那个阴谋只是为了雪国的利益——他们不会放过姜凝。
“同魂”真正的作用不是杀人,更不是长生。
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轰然的雷声接踵而至,在那巨大声响的衬托下,似乎连原本哗然的雨声也变得悄无声息。
季淮紧攥着匕首,抬手抹去了眼前的雨水,转身冲入雨幕和夜色之中。
他暂时安置姜凝的宫殿唤做“瑶华”,是瑶妃得宠时在清河园中的居所。正仪宫与瑶华宫离得不远,中途的曲径小道他更是不知走过多少次,可那本该烂熟于心的道路在此时却显得如此漫长而陌生。
季淮奔向瑶华宫的脚步近乎狼狈,那眉心一点血渍早被泼天的大雨洗净,他手足冰冷,在此时才终于惊觉自己与姜凝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竟已全数断绝。
瑶华宫的殿门大开着,在风雨中显出零落飘摇的无力感。
季淮感到自己的心脏仿佛正向着无间深渊不断地坠落,在踏入瑶华宫的一瞬,手腕上突然传来一阵灼烧般的疼痛。
那痛觉何曾熟悉,是他少年时与姜凝一同落入幻境便体验过的感受,是这一世第一次相见时,她亲自落在他手腕上的符咒。
疼痛愈演愈烈,像是逼迫他远离这座宫殿,他的脚步没有半分犹疑,甚至越发急促地朝宫内寝间走去。
瑶华宫的陈设桌椅均已黯淡,大雨使宫殿中那股陈旧的木香越发鲜明。季淮愈往宫内走,周身的气温便愈加寒冷。
他掀开隔断的帐幔,抬眼撞入一双极其熟悉的眸中。
“终于见面了。”
那人坐在空荡荡的床榻边,乌黑的长发以一根款式简单的乌木簪整整齐齐地高束。他身着玄色的道袍,五官清俊,不怒自威。男人的气质沉稳,面容却依旧年轻,只是常年锁眉的习惯,导致眉间有些难以褪去的皱纹。
他在这阴暗寒冷的宫中,似笑非笑地望着季淮。那薄唇勾出一个冷峻的弧度,下半张脸,与眼前的青年有七分相似。
这张脸,赫然便是不久之前死于正仪宫中的義国天子。
他撑着床榻,饶有兴致地望着季淮,在片刻的沉默后笑了:“怎么?你没什么想问的吗?”
季淮沉了一口气,眼底泛着血红,冷冰冰地望着他:“她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