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在颈间的刀刃虽未触及皮肤,却让他觉得火辣辣地生疼。
他认得这些侍卫,都是天子亲卫,向来只听陛下的话,如今竟然也听眼前人的指使,可见平日里陛下待这位郎君有多么亲近、多么信任。
恐慌、嫉妒、挫败感……种种黯然的情绪一浪接一浪,将司马钰本就摇摇欲坠的理智冲刷颓塌。
他听见自己不受克制地开口说道:“阁下可听说过什么叫天欲其亡,必令其狂?亲卫是天子重器,你也敢呼喝,此为天子大忌,纵她再赏识你,也不会容忍此事……何况,她也未必多喜欢你。”
裴望初摇着扇子但笑不语,静静听着。
“……她若真待你好,又怎会留我在身边,夤夜招我伴读侍寝?我在陛下身边待了这么久,从未听她提起过你,可见也未必是真的看重你。”
听见这话,裴望初终于有了点反应,眯眼望向他,“你说陛下召你侍寝了?”
司马钰没有否认,虽心里唾弃自己的虚伪,面上却仍是昂然不屈的神色。
正说着,遥遥望见清麟绕过照壁,在亲卫的指引下从宅中走出来。
她一眼瞧见司马钰,面上露出几分惊讶,却仍转头先与裴望初说话。两人低声窃窃,听不清楚说了什么,但见清麟时而朝他看两眼,眼神中似有疑惑,好像在听人说他的谗言。
这高下立见的态度令司马钰心中凉透,让他方才出于挑衅所说的话全都成了自欺欺人的笑话。
她会厌弃自己吗,或是会为了给别人出气而惩戒他?
司马钰心中一阵凉似一阵,忽然见女帝向那位郎君行了个屈膝礼,那郎君转身回宅子里去了,而清麟向他走过来。
等等,屈膝礼……
司马钰心中轰然一声,如电击雷鸣,一盆冰水兜头泼下,骤然从昏了头的状态里清醒过来。
他昨夜念了一整夜与清麟的关系,今早又听黄内侍说什么流觞诗会,是以见这位郎君风姿出众,下意识就将他当成了与陛下关系亲近的郎君。
可哪个郎君敢受女帝的闺礼?那他的身份只能是……
“平时装得温顺谦和,见了我父皇,倒是什么话都敢说,”清麟叫亲卫放了他,挑眉揶揄他道,“朕何时召你侍寝了,朕怎么不知?”
清麟女帝的父亲,永嘉帝。
司马钰当即变了脸色,想想自己方才鬼使神差似的说的那番话,懊恼得恨不能咬断自己的舌头。
他撩袍跪地向她请罪:“我不知那位是……”
“起来吧。”
清麟伸手扶司马钰,见他神情仍难掩懊恼,安抚道:“此事不怪你,是他为老不尊在先,别杵着了,随朕进去。”
为老不尊这个词只有她敢说。司马钰心中叹气,听说永嘉帝只比他父亲司马泓小四五岁,他父亲病逝时已近五十,面生老态,永嘉帝瞧着却像刚过而立之年,也难怪他认错了永嘉帝的身份。
司马钰一时默然,跟在清麟身后进了宅子。
宅中幽静,布设精巧,可见主人品味不俗,想通了永嘉帝的身份,也就知道了这宅子的来历,司马钰敛衣正容,行止不敢再有差错。
永嘉帝后与朝臣在后园西亭议事,清麟要司马钰先去东边斋房里等着,她要走,司马钰却突然从身后抓住了她的手腕。
“陛下,我有事与你说。”
清麟心里记挂着正事,“很着急吗?若非急事,等回宫再说。”
司马钰点了点头,“很急,现在就要说。”
他犯的蠢太多,欺瞒在先,又言语冒犯了永嘉帝,他怕自己再不说,待她出了这门,自己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了。
“请陛下为我耽搁一刻钟。”司马钰道。
清麟走到八仙桌旁,坐在太师椅间,给自己倒了杯茶,“那你说吧。”
“我本不姓司,也不是大魏人氏,”司马钰的目光落在她眉眼间,怕见她厌恶失望的神色,又缓缓垂下,“我本姓司马,单名一个钰字,我是……南晋皇室中人。”
“传言中那位明玉太子?”
“是我。”
屋中一时寂静,只闻清麟倒茶的声音。
她似是不惊讶也不高兴,仿佛只是听了一件无关痛痒的事。司马钰有些拿不准她的态度,谨慎问道:“陛下是不信还是……”
“朕信。”清麟道。
司马钰的身份,她早已着人调查清楚,他的性情如何,她也摸到了底。她只是觉得奇怪,想不通他为何会突然闯到紫竹林来,要把自己的身份抖干净。
这对他没有丝毫好处。
“你不怕死吗?”清麟问。
“怕,当然怕。”司马钰说道。他若不怕死,又何必千里迢迢从南晋逃到洛阳,“只是比起赴死,如今我有更害怕的事……”
“……我怕陛下误会我的真心。”
“真心”这两个字,往往在它说出口最显可笑的时候最有份量。
昨夜一夜未成眠,司马钰想了许多。他过往二十载是囚在南晋宫廷里的傀儡太子,虚幻如一场大梦,唯有陪在清麟身边的点点滴滴刻骨铭心,他甚至记得她钗冠上有几颗珠子,握笔时的姿态,蹙眉时的神情。
他曾经忌妒过这位年轻的女帝,可伴在她身边,对她了解渐深,终为她的品性所折服,这种忌妒渐渐变成了不敢为人知的爱慕。
他跪在她脚边的青石地板上,藉着广袖的遮掩,指腹轻轻摩挲她裙角的金线云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