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路?”几乎是同时,许梦冬听见自己干涩的语气,是疑问句,“凭什么?谁又给过我活路了?”
她险些站不稳,一手撑着角落的立式吸尘器。
那是她刚搬回来的时候添置的,用以代替屋子原本那把旧到掉渣的笤帚。
空调、电视、取暖器。
衣柜、墙纸、便捷煮饭的小饭锅......
老房里的所有东西,要么是从前留下的,那些都陪许梦冬度过了她整个童年和少年时光,要么是她自己慢慢填补的,犹如填补自己的小小缺口。她离家,又归家,在这个过程里逐渐完整自己锯齿状的灵魂边缘,现在却又要把这一切让出去。
许梦冬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凉丝丝的笑。
她是真的觉得好笑。
“冬冬,我们毕竟是一家人。”
姑姑在叹气。她并不知道如今许梦冬最听不得这三个字。
“一家人?”许梦冬上前一步,细细地,努力地,观察着许正石,“你拿我当一家人了吗?”
“这话我想问你许多遍了,你究竟是真的把我当你的女儿,还是只当一个小猫小狗?你顺心的时候会回来看看我,对我好,不顺心了,你会记起我莫名的出身,然后毫不犹豫把我掐死?”
许梦冬的声线特别平稳,如同已逝之人的心跳,毫无波纹,毫无生命力。
“......哦,还有,又或者是在你有需要的时候,毫不犹豫把我抽筋扒皮卖了换钱?”
此话一出,许正石顿时往后退了一步,胶鞋底蹭着水泥地面有沙沙声响。
这话里的意思,许梦冬明白,他也明白,这间屋子里三个姓许的人,唯独许正华不知道当初那些照片的存在。
许梦冬没有公之于众,甚至连她自己也想不通这到底是给许正石遮羞,还是给这段虚假的父女情最后保有一点点残骸。
“我问你呢,爸。”
太久,太久没有发出这个音节了。有些陌生。
许梦冬在脱口而出的同一秒,眼泪夺眶。
“我是真的把你当爸爸。你呢?你有把我当女儿吗?我多希望你真的把我当成女儿,我就是你的女儿。”
她眼泪再也止不住。
好像经年的委屈都在此刻喧嚣,升腾,冲破她的皮囊。她缓缓蹲下去,吸尘器的杆倒下来,砸在她的背上,她仰起头,盯着许正石,问出最后一句话:“你对我有过一点歉意吗?”
口头上的道歉不算,下跪求饶也不算。
真正的歉意是要用行动来表现的,只承认错,却不弥补,倒还不如一错到底。
“你要把我从小到大生活过的房子卖掉,把我最后一点回忆也毁掉,然后拿着钱,再次远走高飞。”许梦冬哭到撕心裂肺,“爸!我也不想把那些事记一辈子,我也不想这一生都困在那个噩梦里!
“我只想让你补偿我,有这么难吗?!!!”
许梦冬终于亲口承认。
她并非下定决心一辈子不再原谅许正石。
她只是希望许正石能认识到对她的亏欠,包括那些年的遗忘、抛弃、背叛、轻视......社会规则上他做的错事自有法律去处罚,六年,够了。那父女情分上的呢?
“我一直在等你一句真心实意的道歉,我在等你告诉我,是你对不起我,你会弥补我,你会留下来担负父亲的责任,当个好爸爸,补偿那些以前。”
许梦冬瘫坐在地上,冰凉的水泥地。
“但是没有。”
“如今你面前摆了一条更轻松的路。你走了,远离我,就不必受良心谴责,所以你还是选择抛弃我。再一次。”
“是我的错,我根本不该抱有这样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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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亲情依旧怀揣信心——许梦冬此刻清楚得以认知,这是她所有痛苦的源头。
此时夕阳西下,最后一分太阳彻底坠入山那头,浩渺天地变成暗色的樊笼。
许梦冬离开家,失神地走在田埂道上,石头硌得她脚心生疼,再往一边看,是一大片无垠似的墨绿,风吹叶浪,那是正在生长的大豆,它们在春日落地,在盛夏汲取太阳和雨水,而后即将在秋日迎来金色的丰收。
这是自然规律。
但她从小就听过另一句话,叫自然无常。
即便是种地这样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活计,也难免遇到天灾年,遇到洪水,遇到干旱,可能颗粒无收。
付出,也不一定就会有回报。
这就是无常,你得认。
可许梦冬越是反复劝说自己,越是觉得委屈——她明明也没有奢求很多,就这么一点点,怎么就不能如愿了?
刚刚她离开的时候,姑姑拉住她,屏着汹涌的眼泪里劝她:“冬冬,是你爸爸不好,是他对不起你,孩子你受苦了。”
许梦冬没有看向姑姑,而是再次望向许正石。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
他依旧低着头,依旧没有站出来,全程沉默,没有任何表态,连句话都没有说。
这么多年,许梦冬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死心。
他有什么滔天大罪吗?也未必。
他只是自私而已。
你无法指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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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梦冬发觉自己没地方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