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不难过,其实是假的。那猫虽不讨人喜欢,却是我为数不多的慰藉。它走了,我便觉得翘翘留给我的东西又少了一件。
翘翘从前,也爱逗那只猫。但那猫只对钟疏感兴趣,翘翘气得连钟疏也怨上了。后来钟疏要送她一只新的,被她很傲娇地拒绝了。
我当了中宫不到半年,前朝大臣又纷纷上奏,直言后宫妃位空缺,皇帝子嗣单薄,应大选宫妃,为皇家开枝散叶。钟疏起先态度很是强硬,后来实在被他们弄得没办法了,直接在朝堂上说,他此前在战场上伤了根本,无法延嗣。此后,他只有一儿一女。
满朝哗然。
朝臣自然多数不信,但皇帝都亲口这么说了,岂有驳回的道理?皇帝不顾及面子,大臣却还要照顾他的面子。这一下,让他们吃了个哑巴亏。
晚上钟疏回来和我邀功,一副干了大事的模样。我摸了摸他的头,他的大太监急匆匆跑过来,说太皇太后请皇帝到长栖宫。
我已经习惯了。祖母这半年里,一直往她宫里送年轻貌美的世家女子,明面上说是侍奉,暗地里谁都看得明白,这是变着法为皇帝塞人。
她总是以各种理由把钟疏叫去长栖宫。钟疏每次去了那里,就是埋头吃饭。回来以后常常和我抱怨,长栖宫脂粉味重,饭菜也都太清淡。
是以每次他被叫去,我都会嘱咐小厨房再炒一些辣菜,等他回来吃。
我还在殿里头等,翘翘的奶娘突然跑进来,慌慌张张同我说,翘翘不见了。
她伤好了之后和以前一样爱疯跑,爬墙爬树掏鸟窝,常常玩得不知时辰。
但这次,整整一天一夜,她都未曾再出现。
宫里头的人都出动了,后宫灯火通明。
青穗搀着我,一遍一遍安抚我:兴许只是不小心睡过去了,会找到的。一定会的。
我手掌颤得握不住佛珠。
我在榻上又是枯坐了一夜,钟疏疯了一样将整个后宫翻过来找了一圈。
黎明时候,我隐隐听见啜泣声,抬头望去,是立在柱旁的一个宫女。她是跟着翘翘的奶娘过来的。
见我看过来,她颤抖着趴伏在地上:「娘娘……」
我心中一紧,厉声道:「哭什么?!」
「小公主……在冷宫的那口枯井里……」她抬头望我,眼底似是歉意,以及解脱。
解脱?
我的指甲紧紧嵌入手掌心中。
青穗扶着我站起来,御林军统领疾步走了进来。
「娘娘,御林军在冷宫中发现小公主。」
「那人呢?带回来啊!把她带回来!」
「皇上传唤末将来接娘娘。」他低着头,不与我对视。
我在冷宫生活了十年,冷宫门前从来冷清,还从未如此热闹过。
钟疏失魂落魄地坐在冷宫门前的石槛上,一见我几乎是踉跄着过来扶住我。
「翘翘呢……翘翘呢?皇帝你告诉我,翘翘呢?!」
「皇后!」祖母在一旁喝我,我只充耳未闻,紧紧盯着钟疏。
「……在里面。」
我甫一入冷宫,便有一股腐朽的味道。钟疏扶着我走了一个转角,我便看见一角白布。
「那是谁?」
「……翘翘。是翘翘……」钟疏已然哽咽。
阿斛扑过来抱住我的腰身,号啕大哭。
我按住他的头。
「揭开。」我听见自己冷静至极的声音。
「遂遂……」
「我说揭开!」
庭院里退得几乎没有人了,我的眼中只剩那一张白布,以及那白布下小小的起伏。
钟疏走过去,轻轻地揭开白布。
一截破碎的衣片,一身碎肉。小小的身体被划得支离破碎,一截手骨直接成了齑粉。而昨日里还粉嫩剔透的皮肤如今掺着凝固的血,混着青泥洼土,不成人样。
我抬头去看她的脸,她的眼睛上缠着一圈白布,白布染血,似乎能望到底下一双空洞洞的眼眶。
那一瞬间,我的眼泪极快地掉了下来。我捂住阿斛的眼睛,弯下身干呕起来。
然而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几口酸水。
钟疏似乎扑过来抓住了我的肩膀,然而我什么都听不到,耳间轰鸣,脑海中仿佛一根弦撕裂着崩断了。
眼前一片白光闪现时,我仿佛看到了我爱美爱俏的小女儿在朝我张开双臂,尖叫着朝我跑过来。然而我却扑了个空。
我怎么会没有接住她呢?
我为什么没有接住她啊?
我的翘翘,十分臭美,每次起床前都要缠着我给她扎辫子,每次都要在衣柜里东挑西拣,一定要穿最好看的裙子。有一次钟疏给她扎了一个松松垮垮的小辫,她尖叫着追着钟疏打。又缠了他整整一个上午,一定要他扎出一个最好看的。
我的小女儿,从来体体面面,也从未害过人,老天怎会如此眼瞎,教她落得如此一个面目全非的下场?!
我醒过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去。
我一动,钟疏便醒了,倒了一杯水喂到我嘴边。
我掀开他的手,嘶哑着问他:「翘翘呢?」
他眼眶红透了,颤着手从怀里取出一只小盒,交到我手上。
「在这里了。」
我不敢打开,只是紧紧攥着。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翘翘才出生的时候,我记得是四斤五两。瘦瘦小小,怎么养了这么久,到头来反倒只剩了这几两骨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