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情说:“也就是说,灾后重建那些年,堤坝旧址死过人。”
暗六一愣,忽觉一股冰冷的惧意注入头皮,骇得他手脚冰凉:“喂……话不要乱讲……”
沈情面色平静道:“我们来数数灾后,我们崖州,只武湖这一带,出了多少人命吧。”
沈情板着手指头,说道:“天顺二十七年夏,武湖堤坝决堤,只武湖下游就有三万人伤亡,而后大水冲垮淹没整个鸭川两岸村落,灾情一直蔓延至云州……水灾过后,崖州鸭川两岸瘟疫肆虐,接踵而来的是饥\\荒……至天顺三十二年,崖州水患直接间接致死的人数,多达七万……”
暗六彻底愣住。
沈情接着道:“那几年,多少人家亲人离散,埋尸荒野……侥幸活下来的,也都远走他乡。天天死人,人死得多了,活人也就麻木了,不再关注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崖州武湖附近,当年遍地横尸,这种时候,修建新堤坝别说要镇三百人进去,就是填三千条人命,也根本不会激起多大浪,传到百里之外的崖州首府,也只会变成大宅里仆役们闲聊时吃人的神兽,用来吓唬吓唬孩子,让她不要乱跑……”
沈情道:“那时我无知,懵懵懂懂的,只觉得外面是个会死人的世界,已经被水淹了,沈府的宅子像船,很安全……当时,老嬷嬷骗我,说只要我用功读书了,出息了,沈大人就会把我的父母兄姐也接进沈府。”
她说完,像是发泄情绪,捡起地上的树枝,打开野草,像山坡上爬去。
小乔连忙跟上。
沈情道:“我一直不敢相信这会是人为……”
眼泪涌到了眼眶边,模糊了视线。
沈情懒得去擦,她就不眨眼,含着泪,继续平静地说道:“毕竟七万条人命,整个崖州当时如堕地狱,这种罪,怎敢是人为的?他们谁的命,能背得起这么重的命债?谁?!”
小乔递过来一方手帕。
沈情站着不动了,死死盯着那方柔软的帕子。
小乔道:“接着。”
沈情感觉,自己现在就像块硬邦邦脏兮兮的石头,刚刚裹着无处发泄情绪在崎岖的尘世路上滚了几个大跟头,从没想过,会有柔软干净的手帕,要来包裹她这块硬石头。
沈情接过手帕,没有擦泪,而是攥在手里,用手背狠狠擦去眼泪。
沈情说:“我想知道,如果是人为,她的目的是什么?”
小乔道:“其实,见到商遇后,我大概想起了一些事……”
沈情抬头。
小乔错开视线,轻声说:“先帝曾做过一个梦……梦醒后,他就决定南巡了。”
沈情皱眉问:“什么梦?”
“……他梦到了崖州。”小乔说,“他问冯左史,崖州州牧沈非是不是孝贤皇后在云州读书时的同窗好友。冯左史说是,先帝就说,我想皇后了,她在崖州,泛舟鸭川,叫我过去……于是,冯左史就给沈非写了信,沈非回信,她会本应在崖州建行宫接驾,但恰恰,她也梦到了皇后,皇后对她说,希望能早日见到皇帝。”
沈情:“这又是什么?骗局?”
小乔微愣一下,喜道:“情啊,你可真聪明,你若早生二十年,在先帝身旁辅佐,只怕就不会有这种祸国之事发生了……”
沈情:“啊?我只是随口猜测怀疑罢了……”
小乔收起笑容,沉声道:“但我不是玩笑。权臣祸国殃民,若要惩罚,除了这个权臣,昏君庸帝也该死。”
暗四跟暗六假装失聪,四处看着风景。
沈情怔了一怔,狠狠点头道:“你说的没错!”
他们爬上山坡,便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
沈情站在坡上俯瞰着下方的流水,说道:“比印象中的河窄了许多……”
小乔深深吸了口气,道:“这里的味道,能让我想起小时候……”
他出神远眺了会儿,收回目光,对沈情说道:“即便是想起了一些往事,我到现在也都不明白她的动机。”
沈情说:“算了……暂且不猜她的动机,只要找到铁证,能够证明此罪孽由她犯下,这便足够了。至于她的动机,等我断了案再问也不迟……”
又沉默了会儿,沈情补充道:“罪人就是罪人,不管动机是像李甲那样自私无情,还是像白宗羽那样令人痛惜,都难掩他们杀人的事实,我是断案问罪的寺正,不是看戏的百姓。”
她说完,望着堤坝的方向,说道:“此次来崖州,我只想依照师父所言,查找武湖堤坝决堤的原因,抓出当年参与此事的官员……其余的……”
小乔似乎知道她想说什么,转头看向她。
沈情道:“其余的,若是有命回去,再问她缘由也不迟。”
几人终于到了武湖堤坝,旧的堤坝早已不在,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新修建的白色堤坝。
河堤两岸干干净净,只有洁白的鹅卵石,找不到一丝半点旧时痕迹。
沈情:“我们都来找。”
暗四跟暗六问:“找什么?”
“一种颜色发黄的石头碎块。”沈情道,“以前修的堤坝,是从别处人工搬运来的整块石头,听老人说,那些石头以前都用来给王室贵族们修墓室,上面有天然形成的波浪横纹,很显眼,和现在脚下的石头明显不同,只要有就能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