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晓颦听丁太太提起腊梅顿时想起了广安门的情形,她也转过身子遥望满枝黄花的腊梅树,腊梅树干上的树皮已经老迈地生出片片鱼鳞,腊梅树上结出中黄色的花蕾,飘有温暖的馨香,说是温暖,因这香气不染冬天的寒冷,像是沾染上暖阳里的温度,花蕾团在一起,像是扣在枝梢上的饭碗,花朵微微露出素白的花蕊,或者藏入花瓣中。
太太们转而又进入另一个话题中,说着时下兴起的衣服样式、口脂的颜色、烫卷的发型。寒风卷起,压住腊梅花枝上的岚雪顺枝滑落雪地中,和地上的雪融成一体。
“起风了,我们换地儿吧?”丁太太提议道,又望向韩七宝征求她的意见,“张夫人,好不好呀?”
“我也觉着有些冷。”韩七宝说着唤了几声鲁晓颦,“鲁先生我们到屋里坐吧!”
鲁晓颦口里答应着,却未起身,她头枕在手臂上视线锁住岑寂的腊梅树上,倏然深远……有人踏着台阶缓步走入廊桥,站在她身后一同欣赏盛开的腊梅花。
“境内的日本人生性凶残,即使是男子也不敢鲁莽行事。你以后还是不要这般冲动。”鲁晓颦即使不回头也知道说话的人是张笃承。
她收回望向远方的目光冷淡地说:“谢谢张少帅的关心,我鲁晓颦无福消受。”
张笃承听鲁晓颦猛然说出这种话来,表面客套实际拒人千里之外有些茫然,不知她为何突变毫不掩饰对自己的冷漠态度,素来精明的他对女人百转千回的思路甚是不懂。
鲁晓颦仍旧不回头盯住伶俜的腊梅树影愣神,张笃承见她久久不再说话,只得忍住尴尬道:“屋外风大,冰天雪地的,怎么不进屋?”
鲁晓颦好像没有听见张笃承的问话背影未动,目光游走在琼枝间,她闭上双目倾仰脖子,浮光照亮了她的半张脸。
“你喜欢腊梅吗?”张笃承见鲁晓颦没有反应以为是她的耳聋所致没有听清自己的问话。
“腊梅寒骨香彻,飘溢四野,常令我感怀许久,无论身在何方永远不能忘记广安门旧屋前的老腊梅……”
张笃承忽听鲁晓颦提到广安门的旧屋,愣住了……她的话中似有所指,她已经忆起他,知道他是谁了吗?她的话带着责怪自己的意思……可是他呢?当年她背叛自己,他不应该宣泄自己的怒意吗?他禁不住又朝她迈近了一步。
鲁晓颦转过头静静地站起身,她斜视张笃承发觉他靠近自己,脸色愈发冰冷地说:“少帅请自重!”
张笃承突然产生错觉,她那双灵活的乌黑大眼中有一瞬间迸发出对他的恨意,那恨意就像自己以前得知鲁晓颦和别人跑掉、父亲被鲁少陵所杀时的仇恨,张笃承恍然不知所措,鲁晓颦带着轻蔑从他身边擦身而过……
晚上,张笃承坐在书桌前琢磨鲁晓颦待自己的态度,难道是他错了吗?他一心要抓住她二哥发誓以他项上人头祭祀他的父亲,难道她也知晓?冤有头债有主,这段错综复杂的儿女情长的故事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该产生……
他想用阅读书本平复自己的心情,无奈张笃承看什么书籍,书上的文字都会扭曲成带尾巴的蝌蚪,从排列井然的队伍中飘出,原有文字的地方腾出大片的空白,他越翻越加烦躁,将一本书倒扣桌面,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韩七宝见丈夫一直闷声在书房内,让厨房端了一碗姜汤给他驱寒。从前他也是从白天到夜晚不分昼夜地躲在书房内,可今天不同于往日……她从他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发觉他有些坐立不安,而让他坐立不安的对象便是鲁晓颦,她不知道鲁晓颦说了什么话令张笃承有如此激烈的反应。
白天赏雪后,众位太太到了屋内,冻凉的身体回暖后另拾话题重聊。韩七宝发觉鲁晓颦未跟众人一道进屋,她去寻她却看见自己的丈夫站在鲁晓颦的身后和她说着什么,鲁晓颦始终未回头,等到她站起身以倨傲的姿态从张笃承身边走过时,韩七宝慌忙避到一边躲进暗角里。张笃承背对着自己站立原地不动,一直很久很久……她从没有看见过张笃承这样,也没有见过鲁晓颦这般模样……
他们的举动确实像是认识许久的熟交,韩七宝忘记了酸楚忽而心疼起丈夫,张笃承对鲁晓颦就如同自己对他。等心疼完丈夫以后,韩七宝为自己难过起来,止不住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一直渴望的爱情,原来丈夫已经把它给了别人,自己一直没有猜错。她和张笃承都是可怜可悲的人啊……
少年桂生做完功课温习了课本,去母亲房里看见她坐在床边拿着绣花绷低头绣花。他走近鲁晓颦坐在她的身边帮她捶背。
“我的好桂生,懂得心疼阿娘了。”鲁晓颦微笑着拿手抚摸了几下桂生乌黑的头发赞许道。
“姆妈,你又在绣什么?”
桂生低着头看她在绣蒂结双梅的鸳鸯梅,他看不太懂母亲绣的东西,只是觉得好看,他望着母亲操劳的脸庞又问:“姆妈为什么总是要刺绣啊?织布坊的钱赚得不够多吗?”
“我的乖孩子,我刺绣是为了让你我、让苏爷爷他们日子过得舒心呀?你忘了还有织锦阿姨、楚翘阿姨等着我们的钱瞧病呢……”鲁晓颦拿起绣花绷继续绣花,她的指尖捏住银针在锦布上飞针引线,不忘温柔地向处于懵懂期的桂生解释。
“姆妈喜欢绣花吗?”桂生俯在母亲的肩头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