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你有什么...”阿窈的话刚冲口而出,便生生转了方向:“不过申斥几句,皮毛之痛罢了,不是什么大事...”
“皮毛之痛...”杨岑无意识地念了一句,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那个战后的晚上,浓重的血腥味充斥在空中,点完了花名册,统计人数的军士低低报上了结果。
“重伤一百二十人,轻伤三百零五人,失踪十三人,阵亡...九十七人...”
这场战事,于他不过皮毛之痛,但那死伤的数百人命,却再也回不来了。
杨岑这时才体味到为将者责任之重,也前所未有地感觉到,每一场计策,都不是热血之争,举重若轻的背后是成千上万条性命的衡量。
“我...是不是说错什么啦...”阿窈戳了戳杨岑,小声说。
杨岑回过神,见她看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不像平时的阿窈,忙揽过话来:“不是不是,你刚才在写什么?”
“对了!这么一打岔,差点忘了正事。”阿窈见他脸色好转,这才想起刚才未完的活计,她把桌上已经封好的信拆了,重又把刚写的那封塞了进去,折了封起来,方方正正题上:“赵州三瓦子巷黄家娘子收。”
“这是写给集安附近那位娘子的?”杨岑也还记得这事:“写好的怎么又给烧了?”
“原想跟她说句没找到,也让人有个念想,后来想想,不如便说了实话,这以后的日子,也就有了新的打算。”
“那人...找到了?”
阿窈沉默片刻,忽然问他:“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去山寨的时候,你跟我说过赵州城里莫名其妙就找不见的流民?”
杨岑点头。
“都找到了。”
“在...哪里?”
“山后,矿里,那片山里原藏着一个富铁矿,对外矿场名下只有十几个,实则有成百上千个人日夜干活,累死饿死了便再掳掠一批进来,听尤大他们说,赶到的时候已经没了活口。”
最后一批人是集体被赶出来射杀的,一个绝路的山洞里头尸体一层叠着一层,洞口被树枝乱柴掩住,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火刚起来的时候还有几个没死透,往外挣着爬了两步,让火活活烧成了焦尸。
阿窈在尤大带回来的册子上面找到了一个稍微熟悉的名字,黄三,籍贯赵州,正是山路上歇脚时候碰见的憔悴妇人要寻的丈夫。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阿窈松开手,那张纸仿佛化火的蝴蝶在手炉里一起一伏,上头“一切安好”四个字一会儿就化作了灰烬。
屋里一时陷入了难捱的沉寂。
“大爷!奶...奶”,丫鬟端了一盘芡实糕,亮堂的嗓门一进屋就让给吓了回去,她左右看看两人,有些忐忑:“厨房里头林大娘说了,先前本来吃食都是现成备好的,谁知老爷回来,说先给新来的常公子送过去,这才迟了,劳大爷先吃些糕点,一会儿晚饭就摆上了。”
“常公子,哪个常公子?”
“还有哪个?”杨岑嗤了一声,笑容嘲讽:“还不是山上让我打过一顿的?”
他拿起一块糕,狠狠咬了一口:“哪门子的爷——回头我去和师傅说道说道,总不能让这小子松松快快回了京!”
“就是那个什么王——”阿窈变了脸色,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这么个心肝肠肺烂透了顶上流脓的长虫,师傅为什么不杀了他?”
“回来回来回来!”杨岑不意她这么激动,忙丢下筷子去拦:“师傅一向稳妥,定然是有他的道理...”
阿窈甩了好几回,也挣脱不开,也急了:“有什么道理?律书上一条条,是不是道理?有罪该罚,是不是道理?谋反当斩,是不是道理?! 杀人偿命,杀人偿命!是不是道理?是不是!!”
阿窈红着眼,慢慢哽咽起来:“若不是,若不是顾着道理,我....现在...我恨不得现在就去杀了他...捅他一百次一千次!把肉一点点剐下来,问他疼不疼!疼不疼!”
如果他知道疼,为什么能让利刃穿透别人的胸膛,为什么会砍下无辜之人的头颅,为什么会让尸骨成山,只是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理由?
只要一想到晚上的圆月亮 ,阿窈就冷得打抖,她慢慢站立不住,慢慢缩成一团,缩到杨岑的怀里。
“我...和阿芳回去...她阿妈阿爸...就死在寨子里...整条街..整个村子...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
她止不住地抽泣,恨意在疯长:“他活不得太久!整个赵州都是他的仇人,他活不得太久!他连城都踏不出去!”
第170章 交换
常启洛真的没活过三日。
就在阿窈说出这话的第二天, 他便死了。
消息传来的时候,阿窈正在费劲口舌劝阿芳回家。
阿窈为着常启洛对着杨岑发了一顿火,等到平静下来, 看着杨岑只剩苦笑的脸上, 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但又拉不下脸立刻软声赔礼,便悄悄去厨房给他做了一顿晚饭,权当是描补。
这一来一去, 本就睡得迟, 鸡鸣五更,窗台前的草叶儿上还浸着露水, 二门上的铜环就给人扣响了。
当时去接阿窈的人都见过阿芳,娇娇的小姑娘大早上来投奔,门人也不敢延迟, 阿窈来不及梳妆, 头发还散着,就见阿芳背着一个包袱,朝她盈盈拜下来, 跳脱的性子不见了大半。
“阿窈姐姐,我这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