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夕月说:“刚刚心里还有点憋屈,干了活出了汗,还真的就不憋屈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全神贯注用了力气,有了干干净净的成就,心情自然就变好了。她吐吐舌头笑道:“刚刚挨打,就是因为奴才老傻笑,奴才不笑了。”
“别不笑。”皇帝制止她,“笑起来……那么好看。”
他见李夕月的眼睛圆起来,好像有点惊疑他的赞许,他磕磕巴巴解释:“看你笑,别人的心情都会变好呢!天天看苦瓜脸,有什么好的?”
李夕月“噗嗤”一声,说:“那倒是。万岁爷就别……”
话又给她吞下去了。
皇帝问:“就别什么?”
李夕月想:他怎么这么爱刨根问底呢?还得编话来哄他。她反应快,笑道:“万岁爷就别责怪奴才老笑了呀。”
皇帝松了一口气,点点头说:“本来就没怪过你爱笑。看你出了不少汗,赶紧回去擦擦。”
李夕月退步出去,皇帝心情好像也略松了些,侧身恰看见宫妃们用的穿衣镜,西洋大玻璃制的,能照见整个身子,他怔怔地看着里头那人:秋香色常服,整洁得一个褶子都不见,但那张脸板着,眉心细细的纹路,剑眉虬结着,嘴角向下挂着。
他明白过来,刚刚李夕月吞下去的半句话,必然是“万岁爷就别整天苦着脸了”。
皇帝对着镜子笑了笑,笑得自己都不想看自己。
他懊恼地想:小时候人都说我额涅最美,我也是诸阿哥中长得最好的,怎么如今变成这副背晦样子?
李夕月规规矩矩走到宫女的围房前,问小太监要了一桶热水,然后几乎是蹦蹦跳跳回到了屋子里。
真热!秋寒已经开始了,她却出了一身汗,既有前头的冷汗,又有后头的热汗。她把门窗闭好,兑水痛快地洗了个澡。
白荼回来时,她正握着一头黑油油的长发在拧干,穿着贴身的小褂裤,身段俏伶伶的。
白荼说:“别冻病了!快披上厚衣裳,或者钻被子里去。”
李夕月调皮地一笑:“那我钻被窝啦。”爬到条炕上铺两个人的被子。
白荼见她这笑模样,心里的不快好像也没剩多少了,上前给她肉乎乎的屁股一巴掌,说:“天天脸和粉皮似的,直晃晃!”
李夕月摸摸屁股,笑道:“我知道我肉多。”
其实并不胖,但脸颊像小婴儿似的肉嘟嘟的,裹在长衬衣里的屁股被细腰一衬,看起来也肉嘟嘟,圆得可爱。白荼忍不住又拍了她屁股一巴掌。
李夕月扭着小腰告饶道:“姑姑,我今天都挨几顿打了!”
白荼笑骂她:“活该!”紧接着取了药,偏身上炕说:“我瞧瞧。”
李夕月解开衣服,白荼那掸子几下乱抽,她胳膊上两条红杠子,腿上也两条红杠子,看着就疼。
白荼小心地给她擦药酒,把肿的地方揉开,叹了口气说:“夕月,别怪姑姑手狠。”
李夕月说:“我知道姑姑是为我好。”
“今天哪里为你好?”
李夕月想了想:“姑姑说过,在养心殿伺候,要面上带着笑意,但又不能大笑,格外不能傻笑。我今天大概就是不自觉地傻笑了——有时候我自己也不知道。哎!”
白荼说:“基本不错。但平时,你笑得这么甜我也不会打你。今儿个……”她顿了顿才说:“主子娘娘过来,你必须收敛着。”
李夕月眨巴了两下眼睛,好像有些明白了。
白荼咬了咬嘴唇说:“主子娘娘是后宫之主,又是太后的侄女儿,宫里的地位无人撼动得了。若是她觉得你在万岁爷面前轻狂,对你有了不利的想法,你将来就险得很!曾经——”
她倒又顿住了,只是这次顿住就一直没有接话。
李夕月怔怔地看她。白荼最后只说:“我去洗漱,今天我也累坏了,一会儿早点睡。”
隔几日,皇帝去鹰房看鹰,远远地看见李夕月拿布帕包着脑袋也进去了,他顿下步子问左右:“她每日都是这个时候来喂鹰?”
鹰房的小太监答道:“回万岁爷,李姑娘每日都来两次喂鹰。现在海东青就认她喂。”
皇帝落寞地想:国事繁忙,竟顾不得自己的鹰;忙得有价值也就算了,偏生每日敷衍礼亲王他们几个就想吐,倒酿得他们越发轻视了自己,就连拟旨,也经常要提各种意见使自己越来越不畅快。
越想,心情就越糟糕,他摆摆手说:“不要叫‘吃’,朕悄悄看看她怎么照顾海东青的。”
他一个人踱步过去,还没揭开门帘,先听见里面的动静:
海东青扑扇翅膀的声音。
还有小姑娘哼歌儿的声音。
李夕月嗓子也算不上穿云裂帛般动听,哼的是首小调,貌似还有些走音:
“拉特哈,大老鹰,阿玛有只小角鹰。
白翅膀,飞得快,红眼睛,看得清。
兔子见它不会跑,天鹅见它就发懵。
佐领见了睁大眼,管它叫做海东青。
拴上绸子系上铃,吹吹打打送进京。
皇上赏个黄马褂,阿玛要张大铁弓。
铁弓铁箭射得远,再抓天鹅不用鹰。”
一个人倒是自娱自乐,唱得挺欢的。
皇帝揭开帘子一角,偷偷摸摸往里头瞧,她不光唱歌,而且小腰还跟着歌曲的节奏扭啊扭的,头上包个帕子,肩膀上、胳膊上套个皮套,看着不伦不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