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时意存心避开到处巡视的徐赫,撇开黄瑾,专门往偏僻处钻。
东苑最北处新植一大丛君影草,叶子肥厚,花茎悬挂如铃铛般垂下的白色小花,别有风致。
随手拿淡墨草草勾勒,她清晰听见脚步声自后而近,轻且稳。
无须回头,已猜出是何人。
存心逮她?这人不至于厚颜无耻到找她这小姑娘当“亡妻”的替身吧?
徐赫负手而行,于她身后半丈外停步,嗓音不起波澜。
“姑娘上回撒了谎。”
呵呵,来兴师问罪的?
阮时意镇定自若,转身注视他点漆般的黑眸,“先生何出此言?”
他眸光灼灼,又似极力遏制澎湃心潮,淡声道:“在下只问姑娘一个问题——众人挑选物料制作石色时,姑娘何以藏身杂物间?”
“那先生呢?”阮时意挑眉,“先生作为书画院新聘请的名师,在四苑师生同聚一堂的重要时刻,缘何能发现我躲在杂物间?想必苏老对此更感兴趣。”
徐赫大抵没料她会反问,一时踌躇,片晌后磨了磨牙:“……我、我……我在和小侄子玩捉迷藏。”
“……”
阮时意差点当场给他翻个优雅至极的白眼。
拜托!徐三郎!你还有更牵强附会的理由吗?
徐赫等不到她的回答,复道:“姑娘若真是徐太夫人助养的女子,岂会在阮大人到访时悄然躲避?在下看过姑娘来书画院的记录,每逢初一十五必定缺课……”
“那按照先生所推断,我若非徐太夫人助养的孤女,会是何人?”
阮时意直觉他已有所警觉,干脆把话题抛出。
徐赫乍露窘蹙,怔然凝望她须臾,双足不受控地前挪半步。
湿润眼底如有温柔,如有委屈,如有悲痛,如有无奈。
“阮……你、你真不打算……如实相告?”
阮时意失笑。
历经半世跌宕起伏,她心性已不复年轻时的弯弯绕绕,更无捉弄他的心思。
前些天亲眼见证他流露脆弱易碎的一面,她越发相信,三十五年前的他,并非存心为抛妻弃子而远行。
更甚者,时隔半辈子回京,他对她的死无法释怀,在长兴楼作画排解,见了她的青春容貌,一度悲痛得难以自持。
纵使初次重逢时,他们先入为主,断定对方不在人世,而将彼此误认为旁人,过后依旧凭借数载相知相惜相守的熟悉,从蛛丝马迹中揭破伪装。
可他们当真要在书画院这等人员繁杂的场合,开成公布,细数恩怨?
默然相对之际,清风徐摇竹影,鸟语荡入花浓处。
他恰如思忆中温雅俊逸,她亦重拾少女年华的剔透玲珑,各领一身湛湛风华。
不远处嬉笑打趣声渐行渐近。
良久,阮时意霁颜浅笑,清眸皎皎如月,软嗓细细似雾。
“先生多虑了,学生……无可奉告。”
第12章
阮时意檀唇吐露的那句话,柔软如二月春风,却让徐赫脸色难看到了极致。
他如钉子般扎在原地,凝望阮时意温婉笑靥的长眸,既有如星河闪烁的明亮,又带夜色翻涌的昏黯。
“先生偏心!单独给小阮姐姐开小灶!”数名女学员嬉笑行近。
阮时意垂眸莞尔:“都怪我,挑了这稀奇古怪的花草,无从下手,让先生费心伤神!”
徐赫以最快速度恢复庄容正色。
“此花为君影草,又名草玉铃,多于生于高山,四五月开花,在京城开到六月实在难得……且看花朵呈乳色,悬垂若铃,小巧雅致又不失莹洁。据称,此花于西境素有‘幸福再临’之寓意。”
话音刚落,墨眸一暗。
女学员们纷纷惊叹:“先生果然见识广博!对罕见花儿特亦了如指掌!”
阮时意只觉他那番话似曾相识,倒像出自她的口,几乎一字不差!
脑海恍恍惚惚闪过某个片段,思忆深处,残存二人执手欣赏大片君影草的情景。
当她微笑向他介绍花的习性,忽而被他从背后悄悄搂住。
他温热唇畔贴着她的耳廓,哼哼而笑:“为夫已拥有最令人艳羡的美满,何须祈求‘幸福再临’?”
原来,事隔多年,他还清晰记得她所言,几乎一字不差!
而她,历尽人生百味,竟未曾彻底忘却与他同享的温馨时日。
眼看女学员兴奋谈论君影草、夺过阮时意手中草图翻阅,徐赫撑持表面的光风霁月,转身离去。
阮时意不忍目送他的寂寥背影,改而与小姑娘们闲谈,心下翻腾的则是另外一桩事——她究竟在何处露了马脚?
有关躲进杂物间的古怪行为,假若她编一个类似“捉迷藏”的烂借口搪塞,他大抵拿她没办法。
必定还有更明显的破绽。
她仔细回想当日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猛然惊觉,兴许早在最初触碰他的手时,她的反应就出卖了她!
若真是妙龄少女,在那种惊悚场景下,即便没尖声大叫,只怕也吓得涕泪涟涟,张皇失措逃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