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高大的白马上，沉默的看着这两人。
在石鼓书院时，冯希臣是喜欢南烟的，也喜欢俞宗衍。这两个人和他不一样，行事从来便是坦坦荡荡，眼神明澈，心里也干净。
他那时就觉得，人与人好似天生便是不一样的。像是他，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做到同俞宗衍、南烟一般干净。
似乎要验证他心中所想，当天下午，他犯了此生第二个错误，他杀了孟养。
第一个错与他的养父母冯有钱夫妇有关。
时间再倒退回两年前，那时他十六岁，在石鼓书院读书，已知晓自己身世。
但冯有钱夫妇不知，二人皆认为他是冯有钱与花魁春风一夜得来的孩子。他的养母因此一直不喜他，冯有钱嗜酒，醉酒喜闹事，无论是对冯希臣还是冯希白他都不算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那夜，冯有钱打了两斤劣质的白酒回家，醉酒后怂恿年幼的冯希白喝酒。冯希臣前去阻止，被冯有钱阴阳怪气的讽刺他如今是读书人、日后是当官的人，身份高贵不喝这便宜酒便罢了怎的还阻挠弟弟喝酒。
冯希臣阻止不得，只得带着一两白酒下肚晕死过去的冯希白入屋睡觉。
养母夜里卖完板栗回家，得知此事，先拿鞭子抽了冯希臣一顿，后又去与醉酒的冯有钱争吵。
这两个疯子在争吵中将烛火引燃，火势越来越大，这两人都被烧死在屋中。
那时，他因背部有伤，其实一直是醒着的。火起的瞬间，他慌张的拖着醉死过去的冯希白到了院子中避火。待回身时，透过窗柩看见脸被醉酒的冯有钱打肿的养母正奋力拖着醉熏熏的丈夫想要逃离起火的厢房。
这个女人很彪悍，即便是这个时候，嘴里依旧骂个不停。她骂冯有钱、骂冯希臣、也骂死了多年的冯希臣的□□母亲，甚至骂她的亲生儿子冯希白！
冯希臣冷眼旁观，并不上前帮忙。
他知道这个女人力气很大，拖一个冯有钱出来很容易，但是当时他们住的屋子实在太过破旧，火起后，梁上被蚁虫啃食的木头极快引燃，重重的砸在了那个女人身上。
若说这之前，冯希臣还未曾带着恶意，但当横梁砸下的那一瞬，他的心就黑了。
他没有上前帮忙，也没有去叫人，反是当火蔓延至大堂时，他才恍惚的惊醒，说不清是真心还是假意，他哭着跑去隔壁叫人救火。
孟养是他误杀，那冯有钱夫妇呢？
冯希臣的恶是真实存在的。因此王钰秀进宫三月后，拖人委婉告之她腹中有孕，他确认那个孩子是他的血脉之后，毫不留情甚至是带着一股痛快的发泄意味利用周承毅的母妃将那个胎儿打掉。
王钰秀落胎当夜，冯希臣去了离白马寺不远的一处空地，这里有南烟同孟养的墓穴。
他就着皎洁的月光看着这两人的墓碑，看着墓碑上两人的生卒年月，心里既讥讽又难受。似乎好人总是活不长的。
他那个时候是多么希望这两人还活着，健健康康、开开心心的活在世上。
但在接下来足足五年的岁月中，这两人都不在。
他独自在宦海沉浮，有计划的疏远了俞宗衍，一手扶持起落败的冯家，拖着年少不懂事的冯希白，亲力亲为的将他养成一个纯粹善良，心思明朗的少年。
那他呢？
二十四岁的冯希臣还在等着他的亲生父亲承认他的身份，由于当年的一夜荒唐，他理所当然的利用依旧深爱他的王钰秀行事。
之后，天子命人传信邀他参加家宴，他看着家宴中空了一席的位置，那里应当有南烟，但她当夜没来。
冯希臣突然便觉得赴宴没什么意思！
天子待他并无父子之情。当时，只因周时生惹怒天子，且周时生势力渐长。天子承认他的身份，一面是为告诫周时生，皇室不止他这么一个儿子。另一面也是想扶持冯希臣与周时生相斗，打压逐渐猖狂的周时生。
冯希臣在作为皇子的最初一段时间，也曾顺从天子的心努力过。他是男人，从污泥中起来，亦是心存野心想要爬上高位。但在晨晨的百日宴上，冯希臣看着天子命人将于侧妃的儿子抱离，亲自养在身边，他突然便懂了。
他与周时生争的再厉害，最终也不过是便宜了他的父皇。
如今于侧妃的儿子能被抱离亲生母亲身边，日后说不准他的晨晨也能被天子抱走。再则便是他太累了，周时生与天子很像，擅长筹划，他的暗棋下了多年，冯希臣与他相争胜算不大。
…
寺庙的钟声落下，古朴的庙门在冯希白急切惊慌的砸门声中缓缓打开。冯希臣在柳嫣的搀扶下走到了长长的阶梯下。
僧人同冯希白急切的朝他跑来，柳嫣松开搀扶他的手，意图回去将他断掉的一指捡回来。冯希臣将她拉住，摇摇头，安抚道：“接不上了，不用去捡。”
断了好，南烟斩断的那一指就像是他的过去，他同过去告别，试图开始新的生活。
沐浴着朝阳，冯希臣看着一脸担忧的妻子，又回身去看朝他跑来的弟弟。心中想着，有些事便该藏在心中，即便是烂成了泥，也一辈子不能提起。
可不提及，不代表未曾发生。
在南烟眼中，冯希臣是恶，因着心中认定这人不善，她曾仔细调查过冯希臣的前半生。王钰秀的事，冯有钱夫妇的事，南烟多少知晓一些，只是不曾确认。一次，两人在宫宴上偶遇，南烟曾直白的问他当年是不是放火杀死了冯有钱夫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