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在我身边这些年,耽误了……”
采姑忙说:“娘娘快别这样说,满宫里论起来,羡慕我的人可多着呢。娘娘素来宽仁,这么些年来娘娘待我的好,再没谁比得上我这么有福气的。再说,我现在有品级,有俸禄,还有体面。前阵子捎信回家,姐姐还羡慕我呢,埋怨爹娘当初怎么不将她送进宫里来享福的。”
这话未必是真心话。
圣慈太后也是打宫女一路过来的,怎么不知道宫女的苦处?能熬出来的毕竟是少,大多数在宫里挣扎半生,最后也没个着落。
采姑若是没进宫,现在也早该嫁人了,相夫教子。
自己当初若是没有进宫呢?
或许就象刚才那老俩口一样,日子平平淡淡的,夫妻俩有商有量,一路相扶持,几十年一眨眼就过去了。
她进宫几年,都不知道皇上长什么样。本以为再熬几年会放出宫,忽然间被那时候的皇后陈氏挑中了,送到皇上身边。
宫人们殷勤地服侍她沐浴,她怔怔地一句话也不会说。女官让她跪在那儿,她就老实的跪着。跪了好半天,她的腿都酸麻了,身子朝一边儿歪着歇歇,忽然听见脚步声响,急忙端正的跪好,然后叩首行礼。
皇帝在她面前停下,问:“叫什么名字?”
她低声说了。
皇帝似乎有些漫不经心,说:“抬起头来。”
她迟疑了一下,慢慢把头抬起来。
从进宫就听人说皇上如何,皇上怎样。
可这还是头一次见到皇上是什么样儿。
不是三头六臂,又有什么真龙之气护体的样子。
也不是胡子一把年纪很大的样。
他站在那儿两手展开。她慢慢站起身走过去,替皇上宽衣。
但是这活计她以前没做过。
解旁人的衣带,和自己平时穿衣脱衣可是完全两回事。手指好象全然不听使唤,解了半天居然都没有解开。皇上微低下头来,呼吸就吹在她露出来的颈项上。她心一慌,更不知该怎么办。
“你多大了?”
“十七了……”
“进宫几年了?”
她终于想起来自己该怎么回话:“回皇上,奴婢进宫有四年了。
腰带终于是解开了,可是外袍易脱,下面的却让她怎么都下不去手了。
皇上轻声笑了笑,捏住了她的手腕。
那时候她心里乱得很,不知怎么,躺在那张锦绣的香榻上,却想起当年在乡下,表姐和那个人在树背后小声说话的情景……
还有,表姐出嫁时,那大红的嫁衣,喜气洋洋的笑容……
她现在,也算是嫁了人吧?
只是,和表姐相比,她没有红嫁衣。也没有人曾经和她躲在树背后低声说过话。
身体疼痛,心里空茫。
旁人都说得了皇上的恩宠,那是天大的福气和喜事。可是她却觉得自己没有得到什么,反而失去了许多。
等到她生了孩子,战战兢兢的,怕保不住自己与孩子的性命。后来,虽然母子平安,可是却被迫分离,连一句话都说不上。
旁人说她有福气。
可是圣慈太后回过头去想想。
先皇的恩宠,太后的尊荣……
都是那么冷冰冰的,看得见,摸不着……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夏天来了,大橙子在睡午觉,一会儿睡成个“片”字,一会儿睡成个“太”字……
番外 岁月 下
整个七月阴雨连绵,圣德太后就在一个下着大雨的早上去了。
其实……在许多人的心中,她早已经死了。
她活着的时候如何,已经不重要了。她死了,皇帝总还是给她一份体面——当然,这体面也是有限的。
采姑劝圣慈太后:“娘娘,南景宫那里阴冷,又刚刚…您这些日子身上也不舒坦,何必亲自过去?指一个人代奠就好。”
圣慈太后摇了摇头,她望着门外的茫茫雨幕,只说:“这么多年了……我去送送她。”
圣德太后还没有入殓,停在南景宫的偏殿。
若不是知道躺在这儿的人是谁,圣慈太后真认不出来。
在她印象中,圣德太后的模样一直都是住在凤仪宫时的样子。
富贵,端丽,说一不二。
而现在躺在这里的人,形容枯槁,满头乱蓬蓬的白发,身上只有一件粗麻苔布衫,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长长的指甲里满是泥污。
若是不说出来,谁知道她是曾经称霸后宫数十年的圣德太后陈氏呢?
圣慈太后想起她第一次见到圣德太后时地情形——那时候她还是陈皇后。
陈皇后梳着高高的留线髻,绮罗锦绣,珠翠灿然,令人不敢直视。
圣慈太后记得很清楚,陈皇后看她的目光,冷冷地,带着评估的意味,像是要把她刺穿一样。
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人,像在看一样物件,判断它是不是值得花钱买下了——还带着不加掩饰的憎恶。
那时候她不知道等着自己的是什么。
后来她在圣德太后身边服侍了多年,谨小慎微的保命。
慢慢的,许多以前不知道的事,后来也慢慢知道了。
皇帝是必定要娶陈家女儿的,只是据说当时陈家要入宫的是长女,可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封后的却是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