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了想,拿定主意,这才朝宋沐作一揖,朗朗道:“崔生此词做的大情大雅,我若随之自愧定不如,遂想反其道行之。”
“冯生此话应当何解?”宋沐很惊奇,颇有兴味的神情,其余教官亦竖耳倾听,一时杳无人声。
舜钰继续说:“先生即说诗词曲赋不限,学生立即想到,如今巷陌里厝正风行的时调小曲,名唤挂枝儿。一般七句四十一字,可加衬字,平仄韵通,曲调泼辣鲜明,俚俗气息浓厚,且不问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且喜听之。”
她顿了顿:“学生要以此大朴大俗,来对崔生的大情大雅。”
“好徒儿!”刘海桥听她一句,赞叹一句,惹得众人歪鼻咧嘴嫌弃一片。
舜钰把折扇撑开,边看边抿着唇道:“这川扇儿一根红骨,金钉铰,金洒面,我用挂枝儿分别来唱它。”
遂指着一根红骨:“扇子儿,我看你骨格儿清俊,会揩磨,能遮掩,收放随心,摇摇摆摆多风韵!”
又一指着金钉铰:“扇子儿飘飏飏,你好魂不定,要拘管你,下跟头箾个钉。”
再指着金洒面念道:“卖俏哥,你卖尽了千般俏,白汗巾,棕竹扇,香袖儿里笼着,清溜溜押几句昆山调,谁人不羡你,伶俐更丰标,是那一个有福的先生也,受用得你万般好。”
舜钰道毕,把扇儿去递给博士,管庆林接过,朝她和蔼的赞赏:“你这挂枝儿作的极好,才发现自个得有此扇,实在是有福气哩。”
一众皆笑起来,虽都是国子监里的宿儒大家,平日自是风雅惯了,乍一听这现编的小曲小调,却觉得有韵味极了。
崔忠献敛了笑意,看着身畔这个只及他肩的清秀小书生,原不把他当回事的,哪想却大意轻敌,她竟如此深藏不露,并不比他差哪里去,或许,他还不如她也未可知。
又是一番喧嚣争论后,宋沐一拍桌案上的响木,他已有了论判。
舜钰神情一凛,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第107章 行渐远
出敬一亭,舜钰即瞧到刘海桥立在廊下,背着手闲看笼里蹦跳的雀儿。
她忙上前,恭敬作揖,道一声先生受累了。
刘海桥这才转身,目光炯炯地看她眼眸含笑,半晌眉宇皱起一个川字:“你如今得入诚心堂,是否想着终可离了我,那字就不用再练习?”
嗯……舜钰心中已点万次头,她才不要练奸臣佞相的字哩!
却也不敢言表,嘴唇蠕了蠕:“学生哪里敢!”反正她现如孙悟空,钻出如来佛的手掌心,想练谁的字就练谁的字,谁也甭想管得了她!
方才祭酒宋沐宣了论判,鉴冯舜钰与崔忠献才能不相伯仲,实难分出高下,索性二人同时升入诚心堂。
这倒是一了百了的好办法,皆大欢喜,无人异议。
刘海桥阅人无数,看着舜钰眼神闪烁,便知她心中所想,沉下脸冷道:“冯舜钰,你很高兴离了我是吧。”
“先生待学生如父子,素日里悉心授业,严加管教,今日才得不输崔生。”舜钰一抿唇儿,颇惆怅感伤的神情:“只怕日后再无机缘、遇到如先生这般的先生了。”
刘海桥打量她会儿,脸色总算缓和下来,清了清嗓子:“……你倒不用太难过,我们师生缘份未尽,我亦调入诚心堂讲学,即是中级学堂,更应严格律已,你的字我委实不满意,今加练三百个,明日拿与我案前改批。”
话说完遂不再理她,肃穆着脸辄身走了,没让舜钰看见他唇角浮起的笑意。哼,小狐狸还是嫩了些!
舜钰有种自个被耍的感觉,这种感觉很不好。
她怏怏的朝斋舍方向去,拣着槐树荫下走,可额上沁出的汗滴不绝,怎六月已是蒸笼天,听夏蝉嘶的嗓子都似沙哑了。
贴胸缠围的布条儿悄悄湿透了几回,总是半夜里至盥洗室清理自己,倒还得感谢刘海桥迫她习不完的字,不曾引得谁猜疑过。
远远见秦兴朝自个奔来,舜钰索性赖在树影下不走了,烈日毒辣辣,晒得青石板路白苍苍的,隔着单薄鞋底也不管用,直烫脚底板儿。
秦兴气喘吁吁地站定,用袖口抹把淌到嘴边的咸湿,语速极快的禀话:“昭三爷在‘崇教坊’等小爷去见一面,他今急着要离京,听闻要去数月,不知何时能回哩!”
舜钰只盯着脚尖看,默了半晌,才闷闷道:“有啥好见的?我同他并不亲密。你去回话,就说我还在上课哩,先生严厉,不让出来见客。”
秦兴挠挠头,有些为难的嘀咕:“昭三爷可是绕了老远的路赶来,瞧这酷暑大日头的,小爷去见见又无妨……”
“要你去回话你就去,多嘴多舌的作甚。”听得冷言低叱,抬眼见小爷神情阴沉沉的,他缩缩肩,应诺了声,朝来的地复又回返而去。
……
秦砚昭立在马车前,有一下没一下摇晃着竹骨洒金扇儿,扇出的风是热的,他背脊处的衣裳,已深了颜色,却无离开的意思,极有耐性等着人来。
那晚舜钰从马车跳下直奔回玄机院,他心急火燎地追去,却在二门被几个叔叔堵住,要庆贺他纳吉,连拉带拽的去鹤鸣楼吃席,待他满脸红醉的去掀西厢房的帘子时,却听肖嬷嬷说,舜钰连夜回国子监去了!
第二日他便接到吏部谕令,任他为右佥都御史,赴荥阳总督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