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此来,自然不是什么所谓地酬谢道祖。选了长生观,而非简寂观,也自是因为长生观是齐行简留下的,可供她联络的地方。故而先前方丈出言支走她身边的仆从,她也就顺水推舟了。
皇后出身不算高,于宫中争宠的手段或许不错,要说在朝堂上的手段,却乏善可陈。从前要爬上皇后的宝座,都被许宸几次借势叫她吃了大亏。这回却晓得利用皇帝的疑心,借太上皇打击许宸。
这样的手笔,不得不叫人怀疑她身后有高人指点。
再查一查,最近皇后召见了些什么人——
鲍妩。
宋王妃,齐行简的表妹。
这很难不让人怀疑,和许宸近有龃龉的齐行简。
许如是心中恼火,却也没有立刻将怀疑告知许宸。许宸那性子,好不容易跟齐行简低头了,若怒从心中起,又回到先前那般死硬的态度,两败俱伤,白白便宜了皇后。
方丈这会儿态度恭谨:“小道备下纸笔,娘子有什么话,尽管写下来。——娘子放心,不会走邮驿,不会叫外人知道。”
许如是怒气稍歇:“大约要得了几日?”
“不过七八日的功夫,娘子不妨小住几日。”
古代通信速度太慢,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许如是沉吟片刻:“知道了。”
……
“齐行简进京了么?”皇帝近来每日头疼,唯有皇后进了药来,才能稍微纾解片刻。也就是此刻,皇帝说话最为随意。
“还有几日的功夫呢,大家。”皇后的指尖在皇帝太阳xue上微微发力,皇帝半眯着眼眸,“不如,遣使催他一催?”
皇后瞧着皇帝的状态一日差过一日,除了加大药量以外,也没什么别的法子,只盼着齐行简早日进京,趁着皇帝身子骨还硬朗,将许宸打压得不得翻身。
“……罢了。”皇帝终究还是打着怀柔的算盘,不欲在褫夺兵权之前与齐行简交恶,“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
“听说阿宥的新妇有妊了?”皇帝话锋一转,提起自家三郎,脸上总带了几分笑。
“是,有两三个月了。”皇后不禁喜上眉梢。
三郎固然受宠,然而她那个儿媳鲍妩总不争气,先前怀过两胎,都没能保得住。三郎那孩子又死心眼非得要嫡长子。许宸家的大郎都快及冠了,她家三郎膝下竟是没个一儿半女。
这一直是皇后的心病。
如今儿媳总算争气了一回,皇帝又问起此事,让皇后难以自持地浮想联翩。
“这就好,这就好。”皇帝龙颜大悦,赐了好些东西下去,却没有如皇后所想,就这个话题持续下去。
皇后眼波流转,下巴搁在皇帝肩头:“许久也不见阿宥了,借这个机会诏他和他媳妇进宫。”
皇帝心情不错,顺嘴便要应下。
“哐当——”瓷碗砸在地上,收碗宫人惊慌失措地跪在地上。那股苦涩的药味重新萦绕在鼻尖,皇帝愣了片刻,目光微凝。
他尚未停药,如今身体可比不得从前。
这病还没好,此际诏许宥进宫,若有个万一……对许多人来说是一种危险的政治信号。
“还是……罢了,迎齐繁之这事,叫阿宥看着,代朕去吧。”皇帝摆了摆手,又丢出个“代他迎人”的馅饼。
皇后神色微僵,随即柔顺地点了点头。
日薄西山。
暮鼓沉沉响彻长安,然而今日的鼓声似乎格外绵长,一声声,极富有节奏,像是一曲沉郁顿挫的诗歌。
“九十六声,响过了吧。”皇帝对镜正着衣冠,眉头微微蹙起。
鼓声响过,即闭坊门。
“今儿出了什么事了?”
“回圣人……”陈辅国吞吞吐吐。
“说。”
其实能改变暮鼓的大事也不过那么几件,皇帝嗓音发冷。他心中有了个极不好的揣测,只是没有得到确认始终不踏实。
“太上皇——”
陈辅国觑着皇帝古井无波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因病。”
“……驾崩了。”
“哦。”
皇帝觉得他该欢喜的,然而他没有。
事实上,他无悲无喜。连天是灰蓝,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寻常天气。
“开宫门,”皇帝淡淡地说,“朕去南内,送太上皇。”
南内落叶满阶。
太上皇潜邸,皇帝幼时故居。
中庭里,原本绿树成荫,花团锦簇,西南角有一架秋千,是母亲的最爱。
皇帝半眯着眼打量去,如今这儿光秃秃地一片,秋千拆了,伐木剩下的树桩子似一道道扭曲丑陋的疤痕。
穿过那个角门,是太上皇的书斋。
皇帝小时候顽劣打碎了太上皇心爱的端砚,躲在树下的草丛里躲着抽泣。暮色四合,一切将淹没在黑暗之中,皇帝恐惧不可自抑。直到太上皇把他从草丛里报出来,父亲的怀抱何其宽广?叫人无比信赖。
父亲的怀抱何其温暖?驱散了寒冷和黑暗。
皇帝伏在他胸前,忽然不可自抑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