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志愿者找来赤脚大夫。他年愈古稀,须髯苍苍,目光矍铄,穿着薄衣白袍,两袖宽大。他给上官黎把了脉,断定是间歇性失意症。紧接着,村里人都获悉了上官黎失意的事情。喻宥凡和我也不例外。上官黎好像忘记了忧伤、忘记了悲痛、忘记了所有人。他凝视众人,包话我、喻宥凡、甄家长者、画湄儿和其余的志愿者。他像一尊凝然不动的雕塑,呆呆坐着。我顿时被上官黎的举态惊骇住,我“哇”地一声,痛哭开了。“你……究竟怎么了嘛?怎么会这样……你不认识我了吗?天哪。他谁都不记得了……”我质问上官黎,但回答我的,只是一片茫然。一旁的喻宥凡惊讶不已,他宽慰上官黎,请求他张开嘴巴说话。然而,任他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上官黎宽阔的嘴唇在颤抖,两只手哆嗦地从桌上捧起一只落满尘埃的铜镜。
大家盯着上官黎的一举一动,只希望他微妙的动作能破解大家的疑问。上官黎将铜镜拿在手上,接着,在镜面上画了一张女人瘦削的脸。大家吃惊地望着,我愈加伤痛地哭泣:“他一定在画她——可怜的梦鹂。”喻宥凡骤然一怔:“梦鹂!是呀,我怎么没想到。”话未落,上官黎将那面铜镜倒叩在桌面上。我说:“我无法向上官先生交待。黎哥深受打击,理应由我照顾好他。我可怎么办嘛?”我呜咽着难受极了,我惊慌、我失落、我惶然。所有一切由谁造成,这个意外的结果,由谁来承担?喻宥凡揽住我的肩膀,劝慰道:“没事!淑茵别怕。”上官黎一脸木然,表情凝固,对于我们的问话支吾其词。我牵住他的手说:“黎哥,有我们在。你放心,我们不会让你再受到伤害。”
喻宥凡哪敢有分毫怠慢,一拍胸脯,道:“我来背他。”说时,背起上官黎,三人急急忙忙返回香墅岭。
太阳毒辣的温度像火山岩浆,将我们的身体炽烤的兹兹作响。汗水像掉线的珠子,一颗颗急速地从脸颊滑落地上。四周是高高的灌木,浓荫斑驳。走出灌木丛,是一条羊肠小道。喻宥凡背着体形魁伟的上官黎,十分艰难、一步三歇地返回香墅岭。偶尔,他会停下来,呼唤上官黎让他自己走。谁知上官黎神魂游离,根本听不懂他的话。有时,我陡生怨气,咕嘟道:“你怎么不争气,偏偏失信于人。你答应我们一起回山庄,如今却变成朽木尊容。”喻宥凡扭头望我,悻悻道:“你不要责骂他。如果他知道你责骂就好了。”
晚阳里,一缕斜辉照满窗户上,美人蕉摇绽通黄花蕊。“先生——夫人——”我一面抹眼泪,一面跑进梁婉容坐着的房间里。“夫人!”我一看梁婉容闲适静坐,“扑通”一声,跪倒地上。梁婉容大惊失色,问道:“淑茵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道:“黎哥,他……”话未说完,喻宥凡背着上官黎趔趄地步入房间。
第二十八章 梁婉容漫谈家风
微风从窗外飘进门牌上挂着“专家门诊”的房间,一股浓郁的槐花香在缓缓弥漫。杜纤云坐在微凹黄檀木办公桌旁,啜了一口有些泛瑟的碧螺春茶。从早到晚,接诊过多少病人,连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他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心想,再坚持几分钟就要下班了。他刚刚起身准备合拢上窗户,就听见房间外幽廊上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一转眼,在梁婉容的指引下,喻宥凡和我挽着上官黎的胳膊,从幽廊外忐忑地走进。杜纤云正要换衣裳,梁婉容一慌神,拽住他牢牢不放:“杜医生——救救我的儿子。”杜纤云一惊,未等梁婉容把话说完,让喻宥凡将上官黎扶坐在椅子上。我说:“他整天痴痴笑笑,不言不语。”杜纤云望望一脸焦躁的我,一个淳朴少女,他早已知晓。而梁婉容他亦十分了解,这个香墅岭的当家贵俏妇,身家千万,同他建立着比较深厚的私人关系。但是现在,他顾不上与我们寒暄,紧忙上前,将手摁压在上官黎的右腕上,寸寸上移:“天井、臑俞、曲泽、天泉、玉堂、中庭——这几处穴位皆气血阻滞不通。”
杜纤云把完了脉象,接着观察上官黎的舌头。杜纤云问:“这种情况多长时间了?”喻宥凡一急,未等梁婉容开口,抢话说:“早上,他在爪哇村的时候就变成这副尊容了。”杜纤云点点头,有点疑惑:“他怎么去了爪哇村?那个地方正在遭受洪灾,十分危险!”我忙回应:“嗯,他做义务志愿者。”杜纤云听了,对着上官黎询问了几句话,上官黎却未理睬他。此时,杜纤云心想:上官黎怎么会凭白无故不讲话呢?一定有原因使他遭受了挫折。上官黎似乎毫无意识,这让他断定上官黎受了某种刺激,导致郁结于胸,脑洞阻滞。杜纤云在脑海寻找导致病人发呆的种种因素,最后第一直觉告诉他,是一种极罕见的失意症。杜纤云问道:“你们是否知道,他发生过何种重大的事情?”梁婉容望见杜纤云的目光凝视她,一时间哽咽不止。“杜医生、夫人,这个由我来说。”一旁的我含着泪,悲怆地说:“两个月前,他失去了梦鹂。两个月后,他做志愿服务。警察三番五次纠缠他,盘问他,将他列为凶杀嫌犯。”杜纤云问:“梦鹂是谁?能告诉我吗?”我回道:“梦鹂是她最挚爱的女友,他们恩恩爱爱。她非常漂亮,是个绝顶美人。他们的关系要好。她常来山庄,听说,他们从欧洲游玩回来。但是……她在一场意外的交通事故中离世了。”杜纤云心里一震,像有一条蛇爬过手臂,酥酥痒痒,便立刻明白了。杜纤云坐在办公桌旁若有所思。类似面前的病人,他也曾见过。他们由于精神压力的缘故,由于仕途命运的坎坷,造成心理波折和扭曲。他们通常要经过较长时间的治疗,才能恢复神志,而治疗通常要到省城或北京等大型医院。上官黎情况亦然,他是生活折磨导致性格压抑,又使气节郁胸,吐纳不畅。在芙蓉镇尚无医学条件治疗。鉴于自己与上官家友好的关系,他知道必须竭尽全力,帮助可怜的上官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