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命令下得紧急,他马上就要走。
那天清晨,是个艳阳天,他们在穆家门口送他离开。
上车前,他取下军帽,突然一个跨步,把她抱在怀里。
没有什么甜言蜜语,他只低声在她耳边轻吟:“一定安好。”
她笑着点头,扯下他衣襟,想要说什么,最后还是摇头,没有说出口。
等到目送他离开,汽车逐渐远去,大夫人挂在眼角的泪终于落下,她悲伤地拿起手帕拭去。
“不知怎的,这次阿焉走,我心里格外舍不得。”
“前线那么危险,他不会出事吧?”
喻寒几乎是下意识否认。
“不会的,他一定会平安归来。”
像是给自己潜移默化的暗示,她站在门口,目送他的车在远处变成一个看不清楚的小点,心里一直默念—“一定平安”。
最后,是她身边的丫鬟扶她进门。
“少奶奶,你身子才一个多月,清早风大,你得小心着点。”
喻寒弯唇,顺从地随她进去。
“少奶奶,你为什么不把怀孕的事告诉少爷,也让他高兴一下。”丫鬟疑惑地问道。
喻寒轻轻摇头。
“他在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战场上刀光剑影不留情,他不该有任何牵挂。”
“那少奶奶不觉得遗憾吗?”
“夫人说,穆家在扬州有十几家店铺,也算是家底富余,如果你能劝少爷退了军职,一家人回扬州,少爷能一直陪在少奶奶和小少爷身边,一家人幸福团圆,多好。”
喻寒闭眼,轻叹一声,再次睁眼,眸中浮现清明无奈。
“那国家呢?”
“为了一己私念,躲起来享天伦之乐,弃家国黎民于不顾,他做不到,我也是。”
“虽然现在要分别,但我为他骄傲。”
她轻抚小腹,眸中有坚毅,也淬满温柔的神色。
八月,秋老虎闹得最凶的时候,南方终于传来了消息。
或者说,是讣告。
在一场重要战役中,他以五万兵力对抗敌人十五万,在焦灼对战中,他们艰难赢得胜利,守下那座城池,可是,无一人生还,包括他。
战火烧了三天三夜,所有人,尸骨无存。
听到这个消息,穆家快被悲伤湮没,夫人甚至哭昏过去。
喻寒红着眼,扶着自己已经半年的肚子,冷静地吩咐众人料理后事。
可她垂在身侧的手,也分明在抖。
夫人醒来后,第一个来大堂找她,脸上挂着泪,手里,紧攥着一封信。
“喻寒啊,是我们穆家对不住你,你还怀着孩子,阿焉却再也回不来了!”
“阿焉可能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他出发前来找我,把这份和离书留给我,说一旦他有不测,就把这个给你。”
“他不知道你有孩子,这也是我的私心,想着穆家香火能延续,就瞒下来,没告诉他。”
“现在这种情况,只能你把孩子生下来,留在穆家,你以后还要嫁人生子,这个孩子会拖累你。”
“穆家的家业大半都归入你的名下,阿焉早就吩咐好这城里的朋友,不管世道多乱,一定照拂你后半生无虞。”
夫人吸吸鼻子,捂面而泣,哽咽得双肩抽搐。
喻寒费劲地起身,结果那封信,看到他熟悉的字迹,眼泪终于忍不住往下坠。
下一秒,她自嘲一笑,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那封和离书撕个粉碎。
“夫人,家里的家丁丫鬟,你给我留几个就好,其他的,如果愿意就跟你一起回扬州城。”
“这世道,他们要谋生也不容易,家里铺子行当缺伙计的,让他们顶上,有家眷的,也带上。”
她笑,目光笃定。
“他说和离就和离?我喻寒什么时候这么听他的话了?”
“我留在尚城,哪也不去。”
“.…..”
说完,她不顾众人惊诧的眼神,径直回到房间。
之后,不管谁劝说,她依旧是那副淡淡的神色,充耳不闻。
隆冬腊月,彻骨的寒,喻寒在尚城生下一对双胞胎,都是男孩。
老大一生下来就生龙活虎,喻寒给他取名穆山河。
老二迟两分钟出生,比哥哥娇小,从小体弱,他的名字是穆无恙。
两人的名字连起来,就是—山河无恙四个字。
除了得知他死讯的那一天,喻寒再也没哭过。
怀孕时是怕太过伤心影响孩子的健康,孩子出生后,她发现之前过于伤心,让她忘记怎样流泪。
两个孩子在襁褓中的时候,喻寒就一直跟他们说话,告诉他们父亲是为国家牺牲的英雄,他们长大后一定要出息,护这山河无恙。
孩子长大了,童年到少年,从未谋面的父亲,一直是他们心里景仰的英雄。
穆山河和穆无恙也十分争气,一个未满三十,成为国家最年轻的将军,用刀枪,为国土开辟崭新盛世。一个在国外求学后依然回国,成为新中国第一批科学家,报效祖国,为国家科研发展鞠躬尽瘁。
后面几十年过去了,尚城变成了世界闻名的大都市,穆家气派的宅子添上风雨的旧痕,穆家从前那个顾盼生辉、娉婷优雅的少奶奶,战乱时代悬壶济世的女大夫,也被时光无情偷去容貌,成为坐在院子里听歌赏花,整日昏昏欲睡的九十多岁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