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武帝看着她素淡的衣裙,笑着接上了下一句诗:“那么青葙就是素女不红妆了!”
王文收在边上看着,不由得感叹道,沈司言只一句话,陛下就改了主意,这般恩遇,可真不是一般臣子能够相比的了。
神武帝沿着水边慢慢走着,偶一伸手,攀下一支芦苇,看着灰黄的叶子上还不曾融化的厚厚白霜,低低说道:“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备注2)
这却是古时的挽歌,沈青葙知道他是又想起了应长乐,却又不好说什么,只默默地伴在身后,一起向前走去。
神武帝一点点揪下芦苇的毛,放在手里,又看着风把那些灰白色的绒毛吹得四散飘零,忽地说道:“朕近来时常想着,假如当初朕不曾心存试探,一直没有点破,假如惠妃不那么贪心,假如太子能更多点同胞之情,没有袖手旁观,无论如何,都不会走到这无可挽回的一步。”
沈青葙心中一凛。前两点她都想到了,裴寂也想到了,但最后一点,她和裴寂都不曾想到过,原来神武帝竟连应琏也恨上了!
平心而论,以应琏当时的处境,那样做并没有什么错,况且直到最后拔刀相见,应琏也在试图劝阻,可神武帝还是连他也恨上了。
也许是神武帝不能独自承受这个沉痛的结果,也许神武帝只是习惯性的迁怒,可无论如何,皇帝对储君心怀怨恨,都不是好事。
这段时日天天围着政事打转,沈青葙对朝中局势比从前看得更清,无论她个人对应琏什么观感,但应琏不失为一个仁厚的储君,天下交到他手里,百姓不会遭罪,况且为着争夺储位已经死了那么多人,流了那么多血,若再有什么变动,又不知要死多少人,流多少血。
沈青葙思忖着,轻声道:“没离开行宫的时候,太子每天都去给公主上香,每每伤心落泪。”
神武帝轻哼一声:“早干什么去了?事后就算哭死了能有什么用!”
“其实有时候臣想起来,也觉得太子殿下很是为难。”沈青葙试探着说道,“毕竟内情如何只有公主知道,太子殿下也只是猜测,万一猜错了,说出来又是离间骨肉之情……”
“怎么,连你也向着他?”神武帝神色一变,一双龙目盯着她,声音冷肃起来,“太子给了你什么好处?”
“臣不敢。”沈青葙抬起眼睛,回应着他的审视,“臣从来都只说看见的,心里想的,不敢有任何欺瞒陛下的举动。”
神武帝看着她清凌凌的眸子,想着她素日的为人,神色慢慢又缓和下去,半晌才道:“这些事,以后你不要插手。”
“是。”沈青葙忙答道。
神武帝慢慢地又向前走去,神色怅然:“也不知道长安下雪了不曾?”
沈青葙知道他是想着应长乐孤零零一个葬在尼庵外面,心里难受,连忙说道:“陛下,前些天臣听说了一件事。”
“什么事?”
“卫先生想剃度出家,为公主守陵。”沈青葙道。
“恒鹤?”神武帝有些惊讶,“他年纪轻轻的,为何想要出家?”
沈青葙斟酌着,轻声道:“卫先生也许是怕公主一个人孤独吧。”
这句话却说到了神武帝心坎上,眼圈顿时有些泛红,转头看着茫茫的水面,半晌才道:“恒鹤是弹古琴的,朕其实一直不喜欢古琴,太端着,无聊得很,所以当初他虽然有国手之能,但朕从来没想过要让他入宫,后面是长乐相中了他,让他进了公主府,从此扬名天下,说起来,长乐对他有知遇之恩。”
他神色怅惘,低声说道:“在知人用人上,长乐其实一直有独到之处,有时候可能还胜过朕,比如你,比如恒鹤,都是她一手提拔起来,公主府那些人,对她也都是忠心耿耿。”
沈青葙觉得鼻子有点发酸,若是应长乐还活着,听见神武帝这个评价,心里的不甘委屈是不是会少很多?
又听神武帝说道:“也好,恒鹤弹古琴的,耐得住寂寞,况且所谓知音难得,长乐既是他的知音,让他陪着也好,他又能弹琴,又能打鼓,长乐在边上听着,也能热闹些。”
“王文收,取纸笔来,青葙拟旨。”神武帝负手看着水面,“敕命卫恒鹤在大慈恩寺剃度出家,赐法号观照。”
作者有话要说: 晚九点就更一次,爱你们~
备注1:仙人披雪氅,素女不红妆——唐·刘禹锡《和令狐相公玩白菊》。
备注2:诗名《薤露》,汉魏时的挽歌。
第148章
幽州第三封捷报传来时, 卫恒鹤也在长安剃度出家,随后宗正寺悄悄在应长乐的陵墓附近建了一座祠堂,卫恒鹤从此便在祠堂里住下, 诵经念佛,抚琴击鼓, 长伴应长乐身侧。
此时洛阳也下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厚厚的积雪覆盖了整个紫微宫, 唯独九州池东岸的积雪早早被清除干净,工部召集的人伕正在昼夜不停地建造承露阁, 预备承接从天而降的无根之水,由罗公为神武帝炼制金丹。
东宫。
应琏站在楼阁之上, 遥望着九州池畔已经初具规模的承露阁,眉头始终不曾舒展过:“陛下前些日子还说不会服食金丹,可眼下看来, 很快就要走到那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