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周婉眼里顿时涌起一股热意,怕被姚然发现,她赶紧低头嘬了几口红豆奶。
他们的头顶上有一盏吊灯,冷白色的光芒透过方形的灯罩散出来,照在他们身上,于白色方桌上投下两片阴影。
周婉低着头,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移至旁边的那片阴影——阴影很模糊,却也能依稀分辨出那人的轮廓,周婉紧盯着它,仿若那影子能给予她莫大的胆量。
红豆奶都快喝完了,时间已晚,她不能再拖着姚然陪她闲逛。
而那疑问就像深埋在她心里的症结,可以选择性忽略,但忽略不代表它不存在。
她不是想深究由那场误会带来的五年的分别,她只是想知道,在那个在暑假的夜晚里带伤的少年,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
周婉又吸了一小口红豆奶,试探性地问:“那你的好喝吗……?”
——距离刚才的对话时间已经过去太久,她需要一个新的开场白。
那片阴影动了动,似乎是将头转向了她,不假思索地答:“好喝啊。”
周婉捏杯子的手又紧了紧,还好里面所剩不多才没有溢出来。
她深深闭了闭眼,又睁开,破釜沉舟地问:“你有没有什么话,对我说?”
她声线柔和,语调轻缓,说出来自带几分犹豫感。
姚然没有回答,而是温声反问:“你有没有问题要问我?”
“有!”周婉几乎是本能地脱口而出,语气中含着些许激动。
她飞快地扫过姚然一眼,又垂下眼睫,继续盯着桌上的影子,放轻语气,平淡地问:“那天之后,你怎么没联系我呢?给你发消息也不回……”
翻江倒海的心思被她掩去,周婉云淡风轻地问出了这些天一直困于她心中,硬生生憋了一路的话。
回答她的是姚然的一声淡笑,“你就当我手机也坏了吧。”他漫不经心地答。
周婉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
“好。”周婉点头,清秀的眉目中尽是坚毅。
这个答案显然不是她要的,也不会是姚然真正想说的。
周婉侧过脸,望着姚然的双眸澄澈明亮,闪烁着坚定的光,“那你这些年,怎么也没来找我。”
她想起杨丹文的话,补充:“明明就在我隔壁。”
周婉垂在桌下的双手紧握成拳,小巧的指节泛着刺眼的白。
这些话,花了她与姚然重逢后,为他努力积攒的所有勇气。
姚然拿起桌上的杯子,泰然自若地饮了一口黑可可。
他垂目良久,半阖的眼里是不知名的情绪,片刻后,倏然侧目回望周婉,淡唇轻启:“我高三那年——”
姚然的语调平淡如白开水,仿佛在课上被老师叫起来朗读课文,不带丝毫起伏。
从他平和的叙述中,周婉想象出他过去家庭的一个雏形,她静静听着,怎样都想不出在单亲的、暴力的收养家庭里,姚然是靠多么顽强的精神长大的。
周婉抿着唇,放平呼吸,尽量让自己的神色看起来自然。
高三下学期,姚然的养父因工作失误被降职,紧接着便是降低薪水——养父以此为由,不愿再支付姚然的学费,让他外出打工填补家用,姚然不肯。
恰在不久后,姚然偶然得知师大附中办了个贫困优等生资助项目,家庭条件与成绩达标的学生,可免所有学杂费,可以说是为他量身定做。
就这样,他不算顺利地转到了师大附中。
那是一个分岔口,姚然在那个家庭里向来用保守的方式来保护自己,他进他退。可即便姚然一再地退让,也不能退到看不见他未来的地方。
他靠自己的坚持,保住了奔向远方的跳板。
周婉酸涩地想。
说到这里,姚然笑了声,“你说好玩吧?六班一下子痛失俩学霸。”
周婉听出姚然这是在缓解气氛,她注视着他,牵唇浅笑,“是啊。”
后面,姚然参加高考如愿考上北大,非常开心,因为有奖学金,学费也没成问题,升大四那年,通过警方的帮助,亲生父母找到了他,他回到了属于他的家。
父母对他很好,他从来没那么幸福过——姚然笑着对周婉说。
周婉本质上是个在富裕家庭长大的女生,即便父母对她保护过度,她也确实没受到过实质性的伤害。
因此,姚然讲得再粗略,周婉只会从那大纲般的叙述中,凭借想象力,更深切地感受到刀刺似的、血淋淋的伤口的痛。
她最初那幼稚的疑问的答案,就藏在这一个个血淋淋的伤口之中。
至少这次,姚然的笑不是发自内心的,周婉悲伤地想。
他过去承受的苦痛被他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可他刻意地隐瞒了他的现状——突然回到一个陌生的家庭,哪怕是亲生的、父母对他再好,那种孤寂与不安又有谁能感同身受?
周婉面色发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故作平静地喝了一口红豆奶,然后用刀叉切了一小块千层。
——依旧是甜甜的味道,的确能让人心情变好。
不管怎样,他终是逃出来了,从那片四处布满荆棘、又泥泞不堪的沼泽里。周婉欣慰又心疼。
“那就好,”周婉微笑着望向姚然,“幸福是最难得的。”
周婉没有戳破姚然的最后一句话,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聊起琐碎日常里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