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玄追也不是,走也不是,踌躇了许久,最终还是跑上前。
“是我言语有失,冲撞了小郎君,这是我的赔礼。”
顾至脚步一转,往另一边走。
眼见顾至丝毫没有搭理他的打算,葛玄眸光闪烁,三两步向前,去探顾至的脉搏。
从旁观者的角度,倒是像极了因为急切而想将人拉住的模样。
在指尖碰触到对方手腕的前一刻,顾至向左侧迈了半步,恰巧避开了葛玄的手。
一道白练似的光芒闪过,等葛玄回神,一柄短匕抵在他的喉口,刀风吹断了一缕鬓发。
“在曹营,我虽然不能随便杀你,”顾至抬起匕首,在葛玄鬓角比划了一番,“但却可以将你剃成地中海——剃成半秃。”
葛玄:。
“前面秃成一个瓢的道士,我还没有见过,你要不要见一见?”
葛玄……葛玄不敢吱声,手脚僵成冰雕,一动不动。
顾至收回匕首,刀锋入鞘,一转身,就瞧见棠树下的荀彧。
威胁人的画面被看了个正着,顾至没有任何的窘困,径直来到荀彧的面前。
“想起荀君昨日的借书之言,在下心心念念,厚颜来讨。”
荀彧没有对顾至方才的行为表示质疑,更没有询问他与葛玄的恩怨。
他像是选择性地忽略了刚才那一幕,只莞尔而笑:
“顾郎何须与我客气。我正准备将书卷送到顾郎的屋中,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了。顾郎若有闲暇,不若到我那挑一挑?”
不远处,被人遗忘的葛玄站在原地,看着顾至十分“好说话”地随着荀彧离开,不由目瞪口呆。
事实上,荀彧与顾至的谈话全然没有葛玄所想的那般平和。
“彧方才之所言,乃是诳语。”
荀彧坦坦荡荡地说出实情,又磊磊落落地表达歉意,
“今日之遇,并非巧合,而是有意。”
“与那二人有关?”
一句无端的询问,驱散了荀彧眸中的迟疑。
“正是。我与志才相识多年,见他病魔缠身,实在心内如焚烧。若顾郎与志才有旧交……”
顾至大约能猜到荀彧想说什么,可他不认为自己能解开戏志才的心结。
“抱歉,在下爱莫能助。这一份‘赁金’,在下着实交不起。”
他正要转身折返,却见荀彧郑重一揖,深深拜下:
“彧唐突,失了礼数。方才之语,还望顾郎当耳边风。”
顾至止住脚步,来不及制止,只余错愕。
荀彧行完一礼,直起身,神色凝肃:
“昨日之语……皆真心实意,并非以此为挟。”
盯着那双汇聚着暖棕的光泽,让人气浪翻涌、难以平静的眼瞳,顾至别开了视线。
最终,他抱着几卷竹简离开,却早已没了翻开的心思。
……
初平元年,十月。
曹操接到袁绍的回信,拔营除寨,带着军队一路向北,前往荡水之南。
考虑到戏志才与郭嘉的身体情况,曹操决定提前出发,一路慢行。
马车有限,减去运送辎重的车架,余下只有三辆。
曹家、夏侯家的女眷与幼童坐了其中的两辆,剩下的一辆套了马,分给了体弱的成人。
这是郭嘉第一次见到戏志才与葛玄。
他没有任何生分,和往常一样自来熟,打开了随身携带的包裹,取出一布袋的梅干,托在手心。
“这是曹大公子准备的梅干,二位来一颗,尝尝味?”
戏志才微不可查地往边上挪了分寸,低声婉拒。
正分拣中药的葛玄抽空抬头,看到是自己喜欢吃的果干,当即道谢,伸手拿了两粒。
一握一抛,两粒果干被同时丢到葛玄的口中,无比精准。
他下意识地用力咀嚼,只嚼了一下,一股强烈的直冲天灵盖的酸味蔓延了整个腮帮,让他的面颊痛苦地痉挛了数下。
两泡迷离的水光在葛玄眼中浮现,他连忙捂住眼,压住腮帮,为了不失礼,强行将两块梅干咽了下去。
“孝先!”
满含担忧的呼唤在耳边响起,葛玄连连朝着戏志才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缓和了许久,葛玄终于放下洇湿的袖袍,盯着仍然笑呵呵,好似一无所觉的郭嘉,皮笑肉不笑地咬牙。
“郭处士,你怎么不吃。如此‘美味’的食物,合该多多享用才是。”
郭嘉毫无愧色地点头,无视葛玄的抗拒,硬要将那袋梅干往葛玄怀里塞。
“葛仙长既然如此喜欢,那就全部送给你了。”
葛玄:?
虚假的友好假象被彻底扯破,葛玄冷笑连连:
“郭处士是真的听不懂,还是面皮比宫墙还厚?这梅子极其酸涩,连我家门前的恶犬都不会多食一口,你哄我吃下,是何居心?”
郭嘉扬了扬眉,对着前方那个在马队边缘徘徊,信马游缰的身影喊:
“顾郎,葛兄嫌弃你送的梅子,还说你连恶犬都不如。”
听到顾郎二字,葛玄的背脊当即僵住。
察觉到旁边投来的注视,想起自己刚刚“狗都不会多吃一口”的恶言,葛玄心中发虚,小声地与戏志才解释:
“我刚才都是胡说……是不是因为我们惹怒了明远,他故意派这个小子来整我们?”
隔着无数兵马,戏志才远远望着那道熟悉的背影,在他回头的前一刻移开目光:
“阿漻不会这么做。”
顾至当然不至于这么无聊。那包梅干因为过于难吃,一直被压在包袱底下,昨日才被郭嘉要去。
依照郭嘉的说法,“酸的正好,越酸越好,行车旅途艰难,就要靠酸的梅干压着,才不至于昏昏欲吐”。
顾至不知道郭嘉那边出了什么幺蛾子,也没理会的空暇,只望车架的方向随意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郭嘉的这一声呼喊没有引来顾至,倒是引来了曹昂。
曹昂对亲信嘱咐了两句,打马来到郭嘉这一辆车架的右侧。
“郭士子,发生了何事?”
他一眼看到了被郭嘉随意托在手中的布袋,认出了这袋梅干。
“这……似乎是我送给顾郎的零嘴。”
郭嘉端正坐姿,面不红心不跳地道:“正是。顾郎觉得这梅干甚是美味,便分了我们一些,让我们都尝一尝这‘梅中之王’的滋味。方才葛仙君已经尝过了,说这梅诸‘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葛玄:……
无耻,无耻之尤,怎么有人能如此胡言乱语。
什么“天上地下,绝无仅有”,这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酸——谁都比不过的难吃吧?
所谓的“梅中之王”,本是郭嘉带着客套与玩笑的胡说八道,岂知,在听了这番话后,曹昂面露喜意,像是找到了知己。
“妙极,妙极。既然诸位都喜欢梅诸,那便多用上一些,切莫客气。行囊中还有许多梅诸,等会儿我让门人给顾郎、诸位一人送上两袋。”
“……”郭嘉微妙地沉默了一下,
“君子不夺人所好,如此美味,还请大公子为自己留着……”
“军师这么说,可就与我生分了。”
曹昂稍稍肃容,让亲信立即去行囊中翻找果脯,给几位送上,
“只是几袋梅诸,何须如此客气。”
搬起石头砸脚的郭嘉:……
后方的阿猊望着这离奇的一幕,撇了撇嘴。
乱世粮食紧缺,零嘴更是罕见。
在温县被放养的这些天,他们几个兄弟姐妹把前些年攒的果干都吃完了。唯独曹昂最喜欢的梅诸,除了曹昂本人以外,没有一个人敢碰。
能让馋嘴的小孩都能忍住馋意,一口不动的梅诸,可见有多难吃。
阿猊在心中给前面几个“受赠者”各上了一炷香。
顾至正在驾着马神游,突然有一位守卫打马靠近,交给他两袋果干。
打开一看,只瞥了一眼,顾至就握紧了手中的缰绳。
“……”
这东西不是已经甩给了郭嘉吗?怎么郭嘉收他一包,还要还他两包?
顾至回过头,正要用眼神传达谴责,不期然地对上戏志才的目光。
这一回,戏志才并没有转开眼,而是略抬起手,向顾至展示手中的两个布袋。
那也是两袋梅诸。
再看郭嘉与葛玄,正一人苦着一边的脸,侧对着,捏着相差无几的两个布袋。
——人手两袋,见者有份。
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顿时就散了,变得神清气爽。
见顾至终于舒展眉眼,戏志才迫使自己转开目光,对着一筹莫展的葛玄说道:
“阿漻不喜酸食。”
葛玄正思索着该怎么抛掉这两包东西,还能不伤主人家的感情,就听到耳边低若蚊蚋的嘱托。
“孝先找个由头,去将那两袋梅诸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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