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匣之中,躺了一个鸠车。
这是族中五岁孩童最喜欢的玩具。
短暂沉默过后,荀彧现出一丝笑意,一如既往:
“此物细致精巧,甚是有趣。”
荀彧目不改色地合上盖,收起木匣,将它揣入袖中。
他转了话题,与顾至说起一些趣事。
直到宵禁前的半个时辰,两人才离开府衙,就此道别。
……
当晚,顾至又做了一回梁上君子,准备去关押“细作”的暗室,独自审问。
他今日已找了机会,从大公子口中问出了暗室的所在,现在需要做的,只有躲避守卫巡逻这一项。
这对顾至而言,可以说是轻而易举。
一刻钟后,顾至成功抵达暗室,却发现暗室内竟然空无一人。
他不由蹙眉,心中冒出一个颇有些荒诞的可能,又因为过于荒诞,而被他压下。
应当不是。
就算戏志才猜到他会夜审细作,也不太可能瞒着大公子,把细作转移到别处。
戏志才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无功而返的结果,让顾至的心情谈不上愉快,而第二天发生的事,更让他的心情降到了谷底。
翌日清晨,曹操将顾至请到堂屋。
堂屋之内,除了他,曹操,坐在另一侧的戏志才、荀彧、陈宫……就只剩下一个被绑着手脚,伏在地上的人。
那个被绑着手脚的人,正是他前两日从陈宫府上抓到手,昨天晚上怎么也找不到踪迹的细作。
曹操暗中打量着顾至的神色,猜不透他的真实想法,示意顾至入座。
“关于此人,顾郎可有印象。”
顾至察觉到从对面投来的目光,没有理会,视线与余光没有一丝一毫投往戏志才所在的方向。
“此人是我昨日从陈公台家中抓来的贼子。”
曹操颔首,看向俯着首,无法动弹的细作:“你受何人指使,有何图谋?若从实招来,或许可以从轻发落。”
那人颤了颤间,哑着声,呆板而机械地应答:
“我是徐州刺史陶谦的门客,受陶谦与笮融之命,离间、策反曹操的将士与谋臣……”
曹操毫无表情地听着,目光在堂下扫了一圈,最终落在细作的身上。
“那封冒充‘顾彦’,放在温县屋宅的书信,出自你之手?”
“正是。”
“你为何当了陈公台家的仆从?”
“起初,我接近前太守桥瑁,成为他家的仆从,待到桥瑁死后……”
细作一开始说的这些,都能与顾至了解的情况对上。
可随着自述的推进,细作竟开始胡说八道。
“我知陈宫耿直,不敢策反,只敢挑拨……两日前,我在顾至面前说了几句煽动之语,未曾料到,竟被他识破,扭到了府衙。我试图用谎言诓骗,说戏焕与我有旧,可证实我的身份,顾至便押着我,去了戏焕屋中。戏焕听了我的污蔑之语,吐了血……”
顾至终于忍不住抬眸,直直看向对面的戏志才。
第47章 争吵
戏志才正看着他, 两人的视线短暂交接,各自不着痕迹地避开。
错开的目光偏向一旁,顾至又与荀彧对了一眼。
细作说完前因后果, 便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好似死了一般。
曹操关注着众人的神色,没有捕到任何异样。
戏志才掩袖轻咳,向着曹操告罪:
“此人胡乱攀扯,动机不明, 在下便求着大公子,设了一间暗室,稍作审讯。原以为只是私人仇怨, 却不想, 竟牵涉众多, 不得已, 只得将此人押来,向主公请罪。”
曹操沉吟不语。
他转向顾至:“顾郎,你可有什么要补充的?”
这种时候, 顾至除了认同戏志才的话,已别无选择。
“戏处士已将前因后果说清, 至于旁的, 在下并不了解。”
曹操又转向陈宫:“公台呢?”
陈宫深深拜下:“臣有不查之罪……”
带着不明的神色, 曹操示意仆从将陈宫扶起:“公台不过受人蒙蔽,何错之有?”
顾至猜不透曹操的心思,但他可以肯定, 曹操的疑虑还没有打消。
细作、戏志才、他、陈宫,再加一个曹昂,五个人的证词没有任何出入, 半真半假的证词串起了所有碎片。
曹操找不到可疑的点,但他仍然会抱有怀疑——
戏志才先他一步审讯细作,这个行为太过显眼,哪怕有着合理的原因,也足够让曹操的猜忌百转千回。
顾至只觉得腹中好似有一团闷气堵着,心烦意躁,却不能在曹操面前展露分毫。
戏志才究竟想做什么?
他本可以不将细作交给曹操,如此一来,这个细作就只是他的“仇敌”,曹操始终被蒙在鼓中,也不会因此猜忌。
又或者,他不审问,直接将人交给曹昂,让细作说出实话,那么做虽然会暴露“顾彦”的真实身份,惹来一些麻烦,却也不算无路可退。
可偏偏,戏志才两个都不选。
他将细作交给了曹操,偏偏又留下审讯的痕迹,还用不知名的手段逼迫细作改了口供。
几番运作下,顾至与陈宫被清清白白地摘出。
只有戏志才,两次加深了自己在曹操心中的可疑值。
“陶谦、笮融,其心可诛。”
在亘久的沉默中,曹操没有质疑,只是沉着嗓,如此说道。
戏志才仿佛并未察觉到堂中的窒闷,磊磊光明地出言:
“主公可还记得,你我初见时,我曾为主公献了一片尺牍?”
曹操神色骤变。
“观陶谦之举,那片尺牍上的内容,只真不假。”
听了戏志才的话,曹操的面色变得尤为糟糕。
这件事他自然记得。
第一次见面时,戏志才送上了投诚之礼。
那是一片窄窄的尺牍,上面却写了陶谦在琅琊国设下的阴谋。
陶谦竟眼馋着曹家的家产,想置他的父亲曹嵩于死地。
彼时,曹操忍着隐怒,悄悄派人去琅琊国,劝他的父亲撤离徐州。
几个月过去,他还未收到琅琊那边的来信,再想到陶谦几次针对自己的阴谋,曹操心中不免戾气横生。
他强压着怒意,对戏志才的猜疑却是少了一些。
曹操走到细作面前,拎起他的后领:
“陶谦可还有别的事吩咐你,他可提过琅琊的曹氏族人?”
细作在他手中打着颤,连声重复:“不知,不知……”
“你既然冒充‘顾彦’的字迹,那便是见过顾彦本人了?真正的顾彦在何处,你可知晓?”
顾至呼吸微顿,控制着每一寸肌肉,不往戏志才的方向投上一眼。
若是此时,细作改了口,让曹操察觉到谎言……
他盯着神色惊惧的细作,看着他颤抖的唇,磕磕绊绊地吐字:
“不……不知。”
曹操将细作丢在地上,示意亲信上前:
“将此人关回暗室。”
悬着的心缓缓归位,顾至随着其他人离开堂屋,已然猜到戏志才这么做的目的。
他在以身设局,借刀杀人。
宁可游走在危险暴露的边缘,也要让曹操与陶谦结下死仇。
院中站着曹家的侍从,顾至抑制着思绪,独自走在角落。
等离开主院,来到四下无人之地,荀彧忽然上前,拦住戏志才的去路。
“我与志才许久未见,可否到志才屋中叙叙旧?”
顾至循声抬头,望着不远处的二人。
荀彧态度坚决,往日温和的神色被肃重取代,直立的背影似乎多了一分冷意。
戏志才的侧脸平静而漠然,他若有所觉地偏头,看向顾至的所在。
顾至收回目光,从另一处的垂门离开。
戏志才盯着空荡荡的垂门,没有挪动脚步:
“文若想说什么?”
无声的拒绝,让荀彧久久未言。
他蹙着眉,将声音压在咫尺之间,几不可闻。
“志才方才隐瞒了什么?”
“又想做些什么?”
两个问题被风吹散,换来含讥带嘲的一笑。
“文若莫非不信我?”
荀彧抿唇不语。
戏志才退后一步,微弱的阳光落下,在二人中间划出一条界线。
“你我都是曹操帐下的谋臣,莫非——我还能害了主公不成?”
荀彧注视着戏志才那平静至极,却在眼中抑遏着墨色的双眸,一股陌生之感油然而生。
仅仅数年未见,昔日好友便已形同陌路。
“你自然不会害主公,”荀彧缓缓道,“你会让主公成为兖州牧,一路东进,夺取徐州。”
“若无此心,文若又何必投效于曹公。”
戏志才逼近一步,敛去所有笑意,目光如刃,
“主公与陶谦有旧怨,终有一战之日。那细作本就是陶谦的人,包藏祸心,我借势拆穿陶谦的毒计,为主公解忧,有何过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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