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知我并非此意。”
对着几近咄咄的友人,荀彧分毫未让,凛然而立,
“为臣者,当奉公克己,不徇私情。纵然陶谦与你结下了深仇,也不该——”
——受个人情感左右,欺瞒主公。
未出口的话语停在唇角,在陈宫家见到的箭矢如流光般涌入思绪。
荀彧蓦然抬眸,神色一凝:
“是因为顾郎?”
那两支箭矢,并非偶然,而是早有图谋,真真切切地冲着顾郎而来?
“若仅仅只是算计,绝不会让你急不择路,留下如此明显的破绽。”
荀彧心念急转,犹如明镜,将所有疑窦剥茧抽丝,徐徐展开。
以志才的脾性,如此直接而粗略的设局并非他的作风。
能让他当场察觉到痕迹,不管志才面上有多么冷静自制,他的心中必然已经怒极。
“莫非顾郎那奇异的脉象,是因为——”
“荀文若。”
戏志才面上的镇静之态如数瓦解,冰冷的眸中燃起无法遏制的怒火,
“适可而止。”
“……”
荀彧蓦然怔忪,纷乱的心绪渐渐平复,
“抱歉。”
他竟也……不知何时失了态,过了界。
窒息的沉默横亘,蔓延。
枯黄的落叶悠悠飘落,将灰沉的视野一分为二。
荀彧若有所觉地抬头,看向上方。
两丈高的栎树上,蹲着一个本该离开的人。
荀彧:“……”
顾至正听着二人的争吵,从中吸取有用的信息,冷不防地,因为荀彧一个突然的抬头,被当场抓了包。
偷听被抓,还是如此尴尬的局面。顾至却一点也不觉得窘迫,反而懒懒地抬手,无声地打了个招呼,似乎在说——
贯彻入微,不愧是你。
见荀彧忽然抬头,始终望着上方,戏志才跟着往上方看去。
“……”
戏志才眸光一滞,后颈僵如木石,尽是寒霜与烈火的面容险些裂开。
见两人双双沉默,仿佛石雕一般望着自己,顾至抓着旁侧的树枝,往下一跳。
“阿漻!”
“小心!”
紧张的双重奏从下方传来,顾至从约四米高的树杈跳到三米高的枝丫上,只有成人手臂粗的树枝上下摇晃,让旁观者的心也随之晃动。
顾至却像一只敏捷的山豹,快而准地在树枝间借力,三两下便落了地。
担忧随之消散,难言的沉默再次蔓延。
荀彧率先询问:“顾郎为何在此?”
“为了偷听。”
分明是理亏的话,却被顾至说得光明正大、振振有词。
戏志才的目光始终投落在长满青苔的石板上,并不掺合他们二人的谈话。
直到视线中出现一片青色的布囊,与一只指甲齐整、指腹圆润的手。
“阿兄不若先吃几块果脯,消消气?”
戏志才垂着眸,眼睫缓缓一颤。
“陶谦、笮融屡次算计你我,自当加倍回报。若阿兄急于复仇,我今日便提着剑,将陶谦、笮融的头颅斩下。”
说着,顾至转身就走,像是要立刻启程。
“不可!”
戏志才一把攒住他的手腕,对上那双通透澄清的眼,默然咬牙。
哪怕明知道顾至是故意这么说,以此激他,他也不得不制止。
若不制止,以顾至的脾性,哪怕是激将之语,他也一定会说到做到。
“不要去。”戏志才再次强调,看向不远处的荀彧,“先与我回房。”
顾至知道户外谈话并不比户内安全,他能趴在树上偷听,其他人就能趴在墙后偷听,因此并没有拒绝这个提议:
“文若一起?”
戏志才神色几变,目光在顾至与荀彧之间来回:
“自然。”
他几次重语伤人,是该向好友道一声歉。
只是,阿漻与文若……
带着杂乱的心绪,戏志才引着二人来到住所。
三人在屋内坐下,戏志才独自坐在东侧,顾至与荀彧二人坐在西侧。
看起来,像是对面两人在对着他会审。
此等情状,戏志才无暇顾及,他的心中只徘徊着一个疑问。
顾至与荀彧,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变得如此熟稔?
第48章 坦白
三人入座, 谁都没有先开口。
顾至等了片刻,见戏志才与荀彧一直维持着沉默,他从袖中掏出一小袋桃脯, 旁若无人地开始食用。
嚼嚼嚼,嚼嚼嚼。
当他捻起第三颗,戏志才终于按捺不住:“阿漻……”
顾至抬眼,静待下文。
“其实……”
戏志才忽然移开目光,将手边装着水的耳杯推了过去,
“果脯吃多了容易干渴,喝点水。”
荀彧纵然克制着己身,不愿影响这对兄弟的相处, 此刻也难免有了扶额的冲动。
顾至没有去接那杯水, 也没有继续嚼果脯。
见戏志才终于开了口, 他神色一肃, 将布囊收回袖中。
“阿兄,可否将一切前因后果……如数告知于我?”
垂落的视线,停在那杯隐隐散发着热气的耳杯上。
戏志才未做过多的犹豫, 缓缓开口。
“一年前,我带着阿漻去青州寻医。在北海国平寿县, 因为一场意外, 我被陶谦的部将张闿捕获, 带去徐州……
“陶谦有意让我做他的幕僚,但我不喜他的做派,又与他麾下的笮融有旧怨, 没有答应。我被陶谦留在下邳县,废了一番周折,方才脱身。”
戏志才苍白的脸上罩上了一层阴霾, 镇定的话语被咬出几分切齿之意,
“可当我回到平寿县,才知道陶谦竟然以我为饵,将阿漻哄了过去。”
这一段与陶囷等人的供词对上,也与顾至脑海中的部分记忆碎片吻合。
“后来,陶谦发现我不能为他所用,又找不到阿兄,便假装阿兄还在他的手上,以阿兄的性命要挟,逼我混入周家募兵的队伍,让我在途径龙亢时,策反曹操的新兵,伺机刺杀曹操?”
似乎未曾想到顾至会主动开口,戏志才不期然地一怔,指节缓缓蜷起:
“你……想起了这些?”
这话问得着实奇怪。荀彧不由生出几分异样之感,仔细揣度二人的神色。
“想起”是何意?
难道顾郎本该记不得?
“确实记起了一些。”顾至模棱两可地道,“只是还未想起笮融口中的‘大罪’。”
听到“大罪”这两个字,戏志才瞳孔中的光影好似被一柄短刀切开,搭在膝上的手将衣袍折出十几道细线。
顾至所说的“大罪”,来自细作之口。
在陈宫的家中,顾至曾凭借诈哄的话术,让细作自乱马脚,吐露了两条重要的情报。其中一条就是“原主犯了‘大罪’,一定会因为愧疚而赎罪”,正因为这一点,笮融才断定“他”必死无疑。
且不说这个大罪是否有虚假、夸张的成分,只说赎罪这件事。
每一个“顾至”都拥有着相似的能力,原主也不例外。在零碎的记忆中,原主的武力值非但不低,还远远高于常人。
到底是什么原因,能让一个武术高手,在浑身没有任何搏斗的痕迹的情况下,被人一剑封喉?
自穿越不久,他就在想这个问题,始终不得其解。
直到他忽然做了一个离奇的梦,直到细作说出了“赎罪”二字。
让一个高手悄无声息地死去,能做到这一点的唯有他自己。
原主脖子上的伤痕,无论是位置还是方向,都与自刎的角度完全贴合。
因为想到了这一点,在荀彧拦住戏志才的那一刻,顾至假意离开,却沿着后方的院墙,悄悄上了栎树。
只有他离开,戏焕才有可能说出实情。
如今,戏志才让了步,愿意与他开诚布公。顾至犹豫再三,终究还是问出了这个让人不明所以的“大罪”。
顾至已察觉到戏志才那过于震荡的情绪波动,可他不得不问:
“阿兄可知道,我犯了哪一项‘大罪’?”
他能从细作口中问出的事,以戏志才的审讯之能,只会逼问得更加彻底。
关于笮融设下毒计,逼迫原主自尽这件事,戏志才一定能撬出来。
“那只是笮融的胡言乱语。”
戏志才回过神,如同确定着什么,横越一尺长的矮几,蓦然抓紧顾至的手,
“是他趁着你记忆混乱,记不得事,将所有过错推到你的身上,以此逼你自……自行了断,你绝不可信他之言,你从未做错过任何事。”
指节被攒得隐隐生痛,顾至没有动弹,望着戏志才眼中仿佛随时能够折碎的亮光,在心中道了一句抱歉。
抱歉,阿兄。这个世界的“顾至”,他已因罪自刎。
即使他与“顾至”拥有一样的特质,一样的灵魂,一样的喜好与习惯,也终究不是等同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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