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前,当荀彧反复确认,一一摩挲着腰上的血迹,确定那些只是顺着衣物渗透入内的外来之血, 而非伤口之血,且顾至身上没有任何伤口的那个瞬间——除了放松与庆幸,留给他的就只有亘久的沉默。
这也是顾至第一次在荀彧眼中看到了瞳孔地震的具象化。
“抱歉。”彼时, 荀彧立即为他系上衣带, 垂下轻颤的眼睫, “是我之过……”
因为气血亏损, 晚上对敌又耗费了许多精力,顾至又一次出现温县时那短暂晕眩的症状。
这一回多了几分饥饿感,手足无力, 颈部出了一些薄汗,疑似低血糖发作。
情况紧急, 顾至一时顾不上宽慰好友, 只靠着他的肩头, 抓住他的衣襟,仿佛一个饿了三天三夜的人,颤巍巍地逮住过路者的衣摆, 发出灵魂呐喊:
“有干粮吗?”
“……”
荀彧博闻强识,当即想通了缘由。他先给顾至喂了一颗蜜饯,解下腰间的水囊, 又从鞶囊中找到一块半个手掌大的酥饼。
至此,顾至终于缓了过来。
他本身并没有低血糖的毛病,只在很小的时候因为不注意饮食,偶然发生过一次,对此印象深刻。
今晚出现这个乌龙,主要是因为这具身体尚未完全恢复,又因接连的疲惫与劳累损耗了气血,导致身体出现短暂性的供能问题,血糖咣咣下降。
好不容易通过进食解决了问题,恢复了部分体能,重新运转的大脑就将刚才发生的事一丝不漏地传到了情感中枢。
顾至:“……”
不敢说话,只敢啃大饼。
顾至正借着进食的行动缓解局促与尴尬,就听到荀彧的第二次道歉。
“是彧轻率孟浪,本不该……”
“方才只是一时情急,”
顾至忙不迭地劝阻,极力忽略腰间的痒意,
“文若因担忧而乱了分寸,岂有过错?若论过错,是我未能及时言明,让文若生了误解,这是我的疏忽。”
顾至绞尽脑汁,努力开解,却发现荀彧周身的气息似乎愈加低沉,几乎要沉入自闭的状态。
顾至闭了口,脑中惊现尔康手。
这一场乌龙,他只觉得尴尬局促,心跳因为低血糖而莫名加快,作为另一方的好友,看起来却像是要轻轻地碎了。
顾至想了无数个宽解的办法,又一一排除,最终选择转移话题:
“郭泰已死,白波军投了李傕……他们应当是为了假天子而来。”
沉在黑色背景中的荀彧终于抬头:“假天子?”
“多半是假天子。”
顾至可以肯定,那个出现在聊城,带了一块玉玺,身边只跟了寥寥数人的“天子”一定是假冒的。
但出于严谨,他还是加了“多半”这两个字。
荀彧没有问他这些消息从何而来,只是静静地凝视:
“身体可好了些?还有哪处不适?”
顾至面不红心不跳地道:“只是因为今夜的变故,稍稍有些疲累,现下已经大好。”
荀彧递出手,掌心向上,皂色云袖滑落,现出一寸腕骨。
“我替你把一把脉。”
“……”顾至面不改色地改口,“或许还有一部分没有好转。”
在荀彧无声的凝视中,顾至咽下剩下的话语,磨磨蹭蹭地将手伸了过去。
三节指腹触至脉象,荀彧当即沉了面色:“只是今日劳累?”
顾至缓缓道:“兴许赶路时也有些疲乏……”
“当日,你与我说,你会‘把药带着上路’。”
不好,即将翻阅旧账。
“你为何要瞒着我,是我不可信?”
“自然不是。”眼见秋后算账这一关难过,顾至脑中急转,想尽办法渡过这场危机,“其实……今日是我的生辰。”
荀彧目光一滞,带了几分讶然与困惑。
顾至这才想起,汉朝这时候还不流行过生日,更没有过生日这一说法,只有及冠、及笄之礼。
他当即话锋一转:“我曾在一本古籍上看过——长河的另一头,人们会为亲友庆祝生辰。在这一日,生辰者会收到亲友的祝福与赠礼,可以对着烛光许下心愿。”
荀彧没有因为从未看过这样的古籍而质疑,他耐心地听着,恍然想起戏志才与他说过的那些话。
「我见到阿漻,是在他三岁的时候,在清潩河的岸边。」
「那时我失去了父母,他亦无父无母,被弃在林中……」
荀彧渐渐收紧指节,放缓了声:
“抱歉,我今日并未准备赠礼。这生辰之礼,可否第二日再送?”
“文若想送赠礼,当下便有一个现成的。”
顾至不知内情,仍千方百计地引导话题,想着揭过此篇,
“只要文若消消气,莫要再因为我的事生气……这便是最好的赠礼。”
“……”
察觉到难言的沉默,顾至还因为自己的小伎俩被看穿,正要以玩笑带过,倏然,发髻顶端被一只手轻抚触碰,前方传来一声叹息。
“我并非为了你的不告而别而生气,我只是……”
难以言喻的痒意再次从触碰之处传来,顾至心中纠缠,却找不到源头。
大约是因为荀文若毫无迟疑的信任与海岳高深的包容一次次地触动他的心防,让不愿对任何世界产生任何留恋的他第一次生出了动摇。
“那本古籍中可有说过——庆贺生辰之语,应当如何祝颂?”
温柔动听的声音自耳边响起,顾至迷蒙失神,只下意识地回答:
“约莫是,生辰快乐。”
“阿漻,生辰快乐。”
琤琤之声在耳边回响,顾至蓦然回神,
他的生日与平行时空的所有自己一样,都是正月二十。
但是今天并不是他十八岁的生辰,而是“顾至”的。
穿越了几辈子,他早就分不清真正的年岁,对时间与空间感到深切的混乱。
他留在现代的身躯,属于他自己的“原装机”外壳,始终停留在二十三岁,可他的灵魂早已经历了无数岁月,被河流淘洗过无数次,只留乏味的白。
他已许久未听到“生辰快乐”这四个字。
带着难以明言的杂念,他在心中重复着这四个字。
生辰快乐。
祝顾至第N岁生辰快乐,也祝“顾至”十八岁生辰快乐。
夜色已深,顾至以袖掩口,打了个哈欠,昏昏欲睡。
关于聊城的事,他还有许多没有告诉荀彧,例如枣祗家眷的动向,例如白波军与“天子”。
但是荀彧制止了他。
“阿漻身子尚未恢复,当务之急是闭目休憩,好好地睡一觉。其余诸事,明日再提亦不迟。”
顾至已困得睁不开眼,大脑仿佛身陷泥淖,已难以思考。
“那便……先睡……”
屋中并没有卧榻,他走到墙边,倚着两面墙交界的直角处,贴着那一处坐下。
刚闭上眼,他就沉沉睡着,陷入梦乡。
初春的夜略有几分寒冷,即使地上铺着茵席,也还是透着凉意。
不等他感受到那分悄悄钻入的寒气,一件温暖的纩衣轻轻落在他的身上,惊走了那一分严寒。
带着淡香的温暖萦绕鼻尖,梦中的顾至仿佛置身于花海之中,微蹙的眉宇渐渐松开。
他抱着温暖柔软的纩衣,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原本贴着墙面的上身顿时失了重心,沿着墙面滑落。
在他的面颊与大地进行亲密接触之前,一双手托住他摇摇欲坠的肩,将他揽住怀中。
愈加清晰的香气涌入鼻尖,原本散去些许热度的怀抱,再度触摸到炙热的温度。
梦中,在寒冬中冻成萝卜的顾至找到了一团暖炉,兴冲冲地伸手,将那团暖炉抱在怀中,用冰凉的面颊贴贴,蹭蹭。
那暖炉原本十分柔软,被他赖上之后,似乎僵硬了许多,却还是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热气。
顾至满意地躺在暖炉上,不再动弹。
同样温暖的纩衣盖住他的后背,他被抱在层层温暖之间,任外头冷风呼号,也近不了他的身。
冻萝卜终于化成一条安详的咸鱼,躺在火炉上,顶上盖着盖。
不知躺了多久,顾至隐隐觉得腹中饥饿。
他正想找一把盐,洒在自己这条咸鱼上,让火炉烤得更入味一些,忽然后知后觉察觉到不对。
什么咸鱼,咸鱼不是自己吗?
他蓦地睁开眼,借着照入门缝的月光,看清了眼前的场景。
眼前是一身浅色的中衣,衣袂隐隐错开,露出一小片白。
顾至恍惚了片刻,开启了深入灵魂的自我询问。
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做什么。
他一动不动地僵着,怀疑自己仍在梦中。
如果不是在做梦,他为什么会看到如此古怪的一幕。
熟悉的香气萦绕在鼻尖,顾至考虑着人生,盯着眼前的那一寸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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