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汪河水，又有柳树枝子的遮挡，他们其实并不能看清那人在卖什么。只是，大抵赶了巧了，恰有人停在摊子前，拿起了一样东西，不知道在说着什么。
那样东西……
待看清那东西的模样，徐妙容心里便是一惊。
日本的武士刀，现在应该叫倭刀。倭刀，还没通过正式途径流入大明。所以眼前这把倭刀，应该是……走私来的。
想到走私，忙不迭看向朱楹。
朱楹却没说什么。
大抵他也知道，私人出海，屡禁不止。纵然太祖皇帝早有律令，不允许朝堂和民间出海贸易，可，律令是律令，遵守律令，却是另一回事。
人性逐利，出海有利可图，那么，便一定会有人冒着风险出海。
“吃饭吧。”
他并未有太多情绪表露，说了这么一句，又收回视线，拿筷子夹了一筷子菜。
徐妙容却有些心不在焉。
她在想，他，或者他和朱瞻基，对海禁究竟是何态度？按理来说，海禁是国策，作为老朱家的人，他们应该，或者说，至少明面上，应该是拥护国策的。
可，他的样子，又似，不那么厌恶民间出海。
她有些拿不准了。
他却像知道她在纠结什么一样，夹了一筷子河虾仁给她，又似不经意般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河虾仁是地方菜，你若喜欢，让他们再上一盘便是。”
徐妙容没来得及回应，他却又转过头对着朱瞻基说了一句：“基儿，多出来的这盘，便由我来付吧。”
朱瞻基愣了一下。
反应过来，便有些不高兴了。
“四姨爷爷。”
他唤了一声，又指了指自己的钱袋子，“我还有很多颗胡椒呢！”
胡椒值钱，他有的是钱。请人吃饭，就是该让对方吃饱吃好。四姨奶奶既然喜欢河虾仁，那便点他个十盘八盘，哪里用得着四姨爷爷掏钱呢。
他感觉，四姨爷爷小瞧了他。
腮帮子鼓了鼓，他又像个小大人一样起身，招呼着店里的小厮过来。
小厮来得很快，可一听他们还想再要一盘河虾仁，脸上便有些为难了。
“真是不好意思，几位客官，剩下的河虾仁，不够一盘了。”
边说着，小厮还将那还没来得及剥出来的河虾拿了过来。徐妙容打眼一瞧，约莫是十几只。
河虾个头小，十几只，的确凑不够一盘。
朱瞻基便想作罢，恰在此时，门外响起一个声音：“我这里还有一篓子河虾！”
话音落，一个孩童提着小木桶，从外头走了进来。
那孩童年岁与朱瞻基相当，只个头瞧上去，比朱瞻基略高一点。虽提着小桶，可他面上并不见淘气。
徐妙容朝着他手上看去，只见那木桶里盛着小半桶水，水里面放着一个篓子，篓子里面，却是几十只鲜活的河虾，并几尾游来游去的小鱼。
孩童的腰间还别着一本书，因那书是半卷着别在腰间的，徐妙容并不能看清那书的名字。
“少东家，你怎么来了？”
小厮有些惊喜，再看那几十只河虾，更觉自家这聪颖的少东家犹如那名唤呼保义的及时雨一般。一边接过那小桶，另一边他脱口而出：“山东呼保义，少东家真乃及时雨！”
徐妙容拿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
她没想到，《水浒传》竟然火成这样。前有接风宴上，诸位命妇的插科打诨，现有店里小厮张口便是宋江的绰号。明明书只在应天售卖，现在书却火到了南边。
朱棣大赚啊。
忍不住看了朱瞻基一眼。
朱瞻基有些莫名其妙，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摸到乌米饭粒，也没摸到菜叶子，他傻傻笑笑，不解其意。
徐妙容也对着他笑笑。
于是婆孙两个相视而笑。
笑了一下，朱瞻基感觉有点尴尬，别开了眼。
看向那孩童，孩童却摇了摇头，“我可不喜欢宋江。”
“那你喜欢谁？”
朱瞻基突然有些好奇，没忍住搭了话。他也不喜欢宋江，虽然有好多人都喜欢宋江，书里面，各路英雄都将宋江的话奉为圭臬，可，他就是不喜欢宋江，他喜欢的是……
“你喜欢谁？”
孩童突然转过头，问了一句。
朱瞻基心说，是我先问的，你还没回答我呢。正欲回答，外头忽又有人来，打断了他的话。
“喂，卖鱼的，卖我两条鱼。”
一个戴着斗笠的壮汉在门外搭话。徐妙容本没有放在心上，只当对方把这少东家当做了走街串巷的卖鱼郎。
可，无意一瞥，目光落在壮汉的脚上，她惊呆了。
四月的天，还没热到令人发指。杭州城里，人人尽着夹衣，可眼前的壮汉，脚上却穿了一双拖鞋。
还是夹脚的那种。
惊讶于对方的体热，也感慨于对方的时髦，她无事人般收回了视线。却见，朱楹也盯着对方，似出了神。
摇了摇头，她没放在心上。
那壮汉却又出了声：“人小，腿倒是跑得快，刚才我就看到你了，追着你跑了好几条街，才追上你。小子，卖我两条鱼吧，我想那一口鲜想得正紧呢。”
似是怕孩童不卖鱼给他，他还急急从腰间摸出几个铜板，不等人回话，便隔着门扔了进来。
“腌萝卜已经准备好了，野菜和米饭也准备好了，就差这两条鱼了。小子，搞快些，我事情还多着呢。”
“我不是卖鱼的。”
孩童的声音极清脆，他脸上的拒绝也很明显。
壮汉似愣了一下，隔着斗笠，徐妙容看不见他的脸，但明显能感觉出来，他不耐烦了。
“你就当我用钱跟你换了几条鱼。”
他换了个说辞。
孩童却依然不为所动，“不换。”
“死小子，你给我……”
壮汉有些怒了，正欲举起拳头，威胁一番，店里的小厮却拿着刀窜到了门口，“你想干什么？！”
呵！
壮汉又捏了捏拳，而后鼻子里重重地出了一口气，气急败坏地走了。
一边走，他一边连声咒骂着。
徐妙容只听到：叽里呱啦啦呱里叽。
说实话，她没听懂，不确定对方说的是不是方言，可，一声“八嘎”惊得她猛地抬起了头。
八嘎！
八嘎！
那壮汉又咒骂了两句。
“倭寇。”
她脸色大变，心也沉了下去。
谁家好人，会八嘎长八嘎短的。大明人没事可不说八嘎，所以刚才那一串听不懂的鸟语，是日语！那壮汉，是倭寇！
倭寇出现在大明，和倭刀出现在大明，严重性不可同日而语。
她心中着急，朱楹和朱瞻基闻讯，也变了脸。
几人哗啦全起了身，那孩童却出了声：“你们追不上他的。”
徐妙容脚下步子一顿。
朱瞻基已经出了声：“你怎么知道？”
孩童不答。
朱瞻基却急了，“你认识他？”
“不认识。”
孩童摇头，不等人问，又主动开了口：“他脚程很快，一般人追不上。”
“你。”
徐妙容有些迟疑，她想到，方才那倭寇说，眼前这孩童走得极快，他追不上。可现在，孩童却说，对方脚程很快，一般人追不上。
这说辞，听着有些相悖，可，孩童的神情，不似作伪。方才壮汉的表现，也不像认识这孩童。
在心中权衡了一瞬，又和朱楹交换了一个眼神，她看向孩童，问：“你和他，打过照面？”
不然怎么解释不认识，却知道对方走得快。
“对。”
孩童点头，“我见过他，不止一次。”
徐妙容刚想说话。
他又道：“他姓林，叫林映真，本籍慈溪县人。”
慈溪人。
徐妙容心里一动。慈溪，隶属宁波府。本籍慈溪，那便说明，壮汉的确是大明人。是她猜错了。可……
“你怎么知道他是慈溪人？”
朱瞻基已经先她一步，把她心里的话问出了口。
“你怎么知道他姓林，叫林映真？”
朱瞻基又问了一句。
他眼珠子错也不错地盯着孩童，心中恍若有一团迷雾罩着，疑窦丛生。不认识对方，为什么会知道对方的姓名和籍贯？林映真，听着的确像大明人，可，本籍慈溪，又怎会跑到钱塘来？
“你……没骗我们吧？”
他问孩童。
不等孩童回答，又急道：“你不会也姓林吧？”
姓林的和姓林的，可能是本家。本家才会知道本家人的消息吧。
“我姓于。”
孩童却摇了摇头，他抽出自个腰间的书，指着那扉页上的名字，道：“我叫于谦。”
于谦？
徐妙容手边的酒杯，哐当一声，摔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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