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逐渐意识到三公子已经那么大了,已经不是那个扎着总角的小屁孩了。
“那东海的老泥鳅,”他忽然低声咒骂,声音里压着与他年纪不符的怒火,“真是愈发猖狂!”
我摆动着尾鳍,在狭小的空间里转了个身,表示我在听。他瞥了我一眼,又继续道:
“三牲下去,也只下了一点点雨……”他猛地一拍缸沿,吓得我往水底一缩,“他分明就是要吃人!”
他的话语零碎而愤怒,仆人们平日窃窃私语的那些模糊传闻,此刻被他一一具象化。某个渔村因贡品不足而被狂浪吞没,夜半总能听见龙宫传来的诡异乐声,有胆大的渔民曾见过被撕碎的小舟残骸漂浮在泛着磷光的海面上……
我听着,那片蔚蓝的我从未见过的海洋,在他愤怒的言语中渐渐被染成可怖的暗红色。一种恐慌逐渐弥漫在我心底。
救命!我来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三公子越说越气,胸口剧烈起伏:“若是叫我遇上,定要抽了他的筋,看他还如何兴风作浪!”
抽筋……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骤然劈开我混沌的鱼脑。
东海的老泥鳅、童男童女、求雨、抽筋……这些描述一一拼凑在一起……
水缸的清水微微晃动,映出他倔强而愤怒的眉眼,那眼底的火焰几乎要灼烧出来。
我望着水中那清晰的倒影,一个荒谬又无比确定的念头浮上水面,炸得我鳞片几乎都要倒竖起来。
哦,原来如此。
他是哪吒。
……
我竟然这么平静地接受了,毕竟好像也没什么变化。
反正依旧每日听着他的牢骚。
有时他会看着东海的方向,久久不语,忽然转头对我说:“喂,小鱼,若我真去掀了那龙宫,你可别吓破了胆。”
我在水中轻轻摆尾,绕着他投下的倒影游了一圈。
不会的,我想。我已经死过一次,又变成了一条鱼,这世上还有什么能吓到我呢?
我只是……有点担心他。
我知道他既定的命运,那场惊天动地的冲突无可避免。他是注定的闹海者,而我,只是洪流中一粒微不足道的水珠,一段他传奇起点上无人知晓的插曲。
——
陈塘关的雨越来越少了。
天空像一块被炙烤得发白的铁板,严丝合缝地扣在关隘上空,吝啬着任何一丝水汽。
风是烫的,裹挟着尘土和焦躁的气息。我听到前来打扫的仆人说,府中的几口井,井水在一寸寸下降,每日捞出的水也越来越少。
其实一样的,我的水缸,水位线也无可挽回地跌落,只剩下可怜的三分之一。缸壁内侧留下一圈圈深色的水痕,标记着往日的水位。水温总是偏高,闷得我时常发昏,只能无力地浮近水面,翕动着鳃,汲取着稀薄的空气。
不知道还以为天上多了太阳呢。
不过奇怪的是,我并未像寻常鱼类那样濒临死亡。相反,尽管水体日益减少,我却依然活蹦乱跳,甚至感觉到某种难以言喻的精力在干涸的困境中暗自滋生。
皮肤偶尔会传来一阵细微的几近瘙痒的刺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底下蠢蠢欲动。我想起哪吒塞给我的那些灵丹,想起他抱怨我“身子骨弱”又念叨着要给我“长长脑子”的话。
莫非,是那些灵丹的原因?
缸里的水越来越少,几乎只剩一个底,刚够湿润我的鳞片。暴露在空气中的部分皮肤,那瘙痒感愈发明显,甚至带上了轻微的灼热。
这天,哪吒又来到缸边。他眉头锁得更紧,不再是单纯为了东海的恶行愤怒,更添了几分对眼前状况的焦灼。他看着几乎见底的水缸和我,伸手戳了戳我的脊背。
“你这笨鱼,水都快没了,怎么反而更精神了?”井里的水有限,优先给人是很正常的。
他的指尖触碰到我发烫的皮肤,我猛地一颤,一股奇异的热流从那接触点炸开,瞬间席卷全身。那不再是虚浮的精力,而是某种实质性的汹涌澎湃的力量在疯狂冲撞,仿佛在寻求一个突破口。
剧痛紧随而至。
仿佛每一片鳞片都在被强行剥离,每一根骨头都在碎裂重组。我的意识在滚烫的热浪中浮沉,几乎要再次晕厥。视野模糊间,我看到哪吒惊讶地缩回手,看着缸内。
缸里所剩无几的水开始无端沸腾,咕嘟作响,蒸腾起浓郁的白雾,将我完全笼罩。白雾并非水汽,反而带着一种清冽的灵气。剧烈的痛苦中,我感到身体被拉长、扭曲,鱼尾撕裂般的痛楚过后,是某种陌生而熟悉的肢体的雏形在艰难地凝聚。
雾霭弥漫,甚至遮掩了哪吒的身影和他惊疑不定的目光。
痛楚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盈的知觉。我费力地抬起“手”。那不再是鳍,而是修长五指分明的肢体。我低头,看到的不再是鱼身,而是光滑的属于人类的皮肤,覆盖着纤细的腰身和双腿……
我不可思议。
白汽渐渐散开。
我蜷缩在缸底,浑身湿透,黑发黏在额角和颈侧,剧烈地喘息着。缸太小,我只能勉强蜷着,抬头望向愣在缸边的少年。
他彻底呆住了,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或写着不耐烦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纯粹的毫不掩饰的震惊。他看看我,又看看那几乎干涸的缸底,仿佛无法理解一条鱼怎么就在他眼前变成了一个……少女。
空气凝固了许久。远处传来百姓祈雨却得不到回应的哀哀哭声,更显得这院中的寂静格外诡异。
终于,他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腔调,迟疑地开口:
“……小笨鱼?”
我低着头,没理他。
随后一件外袍罩了下来。
那件带着他体温和淡淡皂角气息的外袍劈头盖脸地落下来,将我整个裹住,也暂时隔绝了他那双过于震惊,几乎要在我新生的皮肤上灼出洞来的目光。
我下意识地抓紧了粗糙的布料,蜷缩在缸底,这狭窄的空间让我无所适从。属于人类的四肢陌生又熟悉,微微颤抖着,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激起一阵寒栗。
空气死寂,只有我压抑不住的略带急促的呼吸声,以及远处隐约飘来的、更为清晰的百姓祈雨的哀告。
哪吒似乎终于从石化状态中惊醒过来。他猛地后退了一步,像是被什么烫到一样,眼神里的震惊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被他强行压下的慌乱。
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平日里那种满不在乎的语调,但出口的声音却比平时高了半度,带着点古怪的变调:
“你……你真是我那条小笨鱼?”
我:……
什么你的?!
我抬起头瞪着他,湿漉漉的发丝贴在脸颊,透过布料缝隙看他。他的耳根似乎有点泛红,不知是气的还是别的什么。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一点干涩嘶哑的气音,似乎还没能适应这具身体的语言功能。
我的沉默和这副狼狈脆弱的模样似乎让他更加不自在。他拧着眉头,眼神在我和几乎干涸的水缸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像是认定了什么,那股子熟悉的混不吝的劲儿又回来了几分。
哼笑几声,一股得意的语气响起:“看来我的灵丹还是很有用的!瞧瞧,才几天你就化人形了?”
他上前一步,不再后退,反而带着一种强烈的好奇,弯腰凑近,几乎要鼻尖碰鼻尖地观察我。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倒映出我此刻茫然无措的脸。
“喂,”他用手指,不太客气地戳了戳我的额头,力度倒是不大,“说话,我养了你这么久,喂了那么多好东西,可不是为了养个哑巴。”
他的指尖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度,触碰的地方传来微妙的感觉。我不适地避开他的指尖,终于努力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地挤出几个字:
“阿……虞。”
声音微弱,却清晰地回荡在两人之间。许久没说过话,语音系统似乎也退化了。
哪吒愣了一下,似乎才意识到我还光溜溜地蜷在只剩一点湿意的缸底,裹着他的外袍发抖。他猛地直起身,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窘迫,眼神飘向一旁,语气更加急促:
“麻烦,真是天大的麻烦。”
话虽如此,只见他手一扬,混天绫如同有生命般灵活地卷来,轻柔却牢固地将我连同那件外袍一起裹住,然后微微一发力。
我惊呼一声,整个人便被一股温和的力量从水缸里提了出来,轻轻落在地上。
双脚踩在坚实的地面上,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我已经太久没有用双腿站立了,脚趾头不自然地抓紧着地面。踉跄了一下,差点软倒,混天绫却适时地收紧,提供了支撑。
哪吒抱着胳膊,站在一步开外看着我,眉头依旧拧着,像是在审视一件超出预期的棘手物品。他上下扫了我两眼,忽然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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