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桓被带到一个空置的马厩里,和几个眼神呆滞的俘虏关在一起。马厩里铺着潮湿的稻草,气味刺鼻。有人扔给他一块石头一样硬的黑色干粮,他接过来,机械地啃着,粗劣的麦麸磨得他喉咙生疼。
不知过了多久,马厩外传来一阵骚动。火把的光亮将几个高大的人影投射在栅栏上。季桓听到了一个词,一个即使隔着语言的壁垒,他也立刻能辨认出来的名字,被人用一种敬畏和恐惧的语气反复提及。
“将军。”
季桓猛地抬起头。
栅栏门被打开了。一个高大得像座小山的身影在一群亲兵的簇拥下走了进来。他没有穿戴那身标志性的兽面吞头连环铠,只穿着一件深色的窄袖武服,腰间束着宽大的皮带,上面挂着一把华丽的佩剑。火光在他身后跳跃,勾勒出他宽阔得如同山脊的肩膀和猿猴般修长的手臂。
马厩里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俘虏们瑟瑟发抖,连大气都不敢出。仿佛一头猛虎闯入了羊圈。
季桓的呼吸停滞了。
那人缓缓地转过身,火光照亮了他的脸。
那不是后世任何一张戏曲脸谱或者影视剧形象能够描绘的。他的五官轮廓深邃得如同刀劈斧凿,眉骨高耸,鼻梁挺直,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狼一样幽暗而凶悍的光芒。他的头发用一根简单的皮绳束在脑后,几缕被汗水打湿的发丝贴在他饱满的额角。他的身上还带着一股热腾腾的汗气和皮革的味道。汗水浸透了深色的武服,紧紧地贴在他雄健的胸膛和背脊上,将一块块坟起的肌肉轮廓清晰地勾勒出来。
他只是随意地站在那里,一只手按着腰间的剑柄,就有一种渊渟岳峙般的压迫感,仿佛他一个人就能填满这整个空间。
这就是吕布。不是史书上那个扁平的符号,不是演义里那个好色的莽夫。而是一个活生生的男人,充满了原始生命力和暴烈的美感。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肉似乎都为了杀戮和征服而生。
季桓感觉自己的心跳也停了一拍。他曾以为自己对吕布的迷恋是基于学术上的同情和对其武勇的向往。但在这一刻,当这个男人真实地出现在他面前,他才明白,那是一种对于极致力量和纯粹生命力本能性痴迷,近乎飞蛾扑火一般。
吕布的目光缓缓扫过马厩里的每一个人,那目光带着审视和不耐,像是在看一群牲口。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蜷缩在角落,却唯一直视着他的季桓身上。
四目相对。
在吕布那双狼一样凶悍的眼睛里,季桓看到了一丝短暂的好奇。就像一头狮子在自己的领地里,发现了一只眼神与众不同、不知死活的羚羊。
仅仅是一瞥,吕布便移开了视线,似乎对这些毫无价值的俘虏失去了兴趣。他对身边的亲兵低声吩咐了一句什么,便转身走出了马厩。
那一瞬间,季桓的世界里只剩下了那个高大背影的烙印,和混杂着汗水与铁器味道的属于吕布的气息。
他知道,他那荒诞、不可理喻的命运,从这一刻起,已经和这个男人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
第2章 笼中的囚鸟
一夜无话。
因为“话”是一种奢侈。在这座由皮革、木头和冰冷铁器构成的战争机器里,语言的功能被压缩到了极致:命令,报告,以及垂死前的短促呻吟。对于季桓这样的俘虏,沉默是唯一的身份。
夜晚并未带来安宁。他靠着沾满马粪味的潮湿草堆,听着营地里那些被风吹得支离破碎的声响——远处伤兵营里压抑的哭嚎,巡逻队甲叶摩擦的金属音,战马在睡梦中不安的响鼻,以及更远处旷野上传来的、不知是狼是犬的凄厉长嗥。他像一只误入古老森林的现代候鸟,这里的每一棵树木、每一声鸟鸣,都遵循着一套他能理解、却无法融入的生态法则。
他和其他俘虏分食了一小锅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粟米粥。那粗糙的谷物刮擦着他的食道,带来一丝宝贵的热量,却也加剧了胃壁的痉挛。他的知识告诉他,在汉代,一个来历不明的流民最好的下场是成为屯田的农奴,最坏的……就是在此刻的乱世里悄无声息地化为尘土。
他的价值是什么?在这个人命如同草芥的时代,一个历史系研究生的知识,除了能让他比别人更清晰地预知自己的死期,还有什么用?
他必须在下一次死亡随机降临到他头上之前,证明自己的价值。
天亮时,马厩的栅栏门又被打开了。晨光斜斜地照进来,切割出几道明亮的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狂乱地飞舞。一个佩戴着校尉印绶的军官走了进来,他身材敦实,面容被风霜刻画得棱角分明。他身后跟着两个亲兵,其中一个就是昨天抓住季桓的独眼龙。
校尉的目光在几个俘虏身上扫了一圈,最后定格在季桓身上。独眼龙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大概是说明了这个俘虏的古怪之处——举止不像本地人,言语不通,而且在死人堆里醒来却毫无惧色。
校尉走到季桓面前,用那种混杂着并州口音的汉话沉声问了几个问题。无非是姓名、籍贯、为何会出现在战场上。
季桓依然听不太懂。他只能摇摇头。
校尉的眉头皱了起来,眼神里掠过一丝不耐烦。在军营里,一个无法沟通的人就是一件无用的工具,而无用的工具通常会被丢弃。
季桓知道,他不能再等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狂乱的心跳。他的大脑,那个他唯一能依赖的、冰冷而精密的仪器开始以超频的速度运转。他调取着所有关于“濮阳之战”的数据——《三国志》的记载、裴松之的注、各类史料的旁征博引、以及他自己曾写过的数万字的分析论文。
时间、地点、人物、战役的每一个细节,都在他脑中飞速地排列组合。
有了。一个微小的、却可能撬动命运的支点。
他抬起头,迎着校尉审视的目光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没有说话,而是蹲下身,伸出手指,在泥泞潮湿的地面上飞快地画了起来。
他的动作冷静而专注,手指稳定得像是在操作精密的仪器。马厩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了过去。他画的不是别的,正是一幅简陋但精准的濮阳周边地形图。弯曲的河流,代表城池的方块,以及几处代表营寨的圆圈。这幅图的精度与逻辑性,远超这个时代任何一张粗糙的堪舆图。
画完地形,他抬起头,指了指代表吕布大营的圆圈,又指了指西面,然后用手比了一个残月高悬的形状,最后,是两只手交叉,做了一个代表“进攻”的手势。
他的意思很明确:今夜,西营,有敌袭。
校尉脸上的不耐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疑和轻蔑的神情。一个疯子?还是……一个懂得方术的妖人?独眼龙和其他士兵也面面相觑,显然无法理解这个手无寸铁的书生是如何“预知”未来的。在他们看来这近乎鬼神之说。
校尉居高临下地看着季桓,眼神锐利如鹰。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判断这个信息的价值。西营确实是目前防线的薄弱环节,前两日的激战中那里的部队伤亡惨重,还未来得及补充。曹操用兵素来以诡诈多变、善于奇袭著称。从逻辑上推断,这个情报并非毫无可能。
但……凭什么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俘虏?
季桓看出了他的犹豫。他知道,仅凭一个简单的预言还不足以让他赌上自己的前程乃至性命。他必须给出更多的“证据”。
于是,他又在代表西营的圆圈旁边画了三个小圈,然后指了指其中最靠外的一个,做了一个“火”的手势。接着,他又在代表曹军主力的方向,画出了几条代表行军路线的迂回箭头。
他在告诉对方:敌军是三股小部队,佯攻为主,目的是制造混乱和纵火,而真正的主力会从另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发起猛攻。
这一下,校尉的脸色彻底变了。
季桓所展示的已经不是一个模糊的预言,而是一个清晰、完整、逻辑严密的战术推演。这种对战局的洞察力绝不是一个普通流民能拥有的。
校尉死死地盯着季桓,仿佛要从他那双过分平静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来。而季桓只是回望着他,眼神坦然而坚定。他像一个顶级的赌徒,将自己的生命作为筹码,冷静地推上了赌桌。
最终,校尉一言不发,转身大步走出了马厩。
季桓被单独留在了马厩里。他在等,等一个决定他生死的判决。他不知道那个校尉是否会采纳他的建议,更不知道那个刚愎自用、史上记载“不听陈宫之言”的吕布是否会相信一个俘虏的“疯话”。他是在篡改历史,哪怕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这种扮演“神”的狂妄让他感到一阵阵的眩晕和战栗。
直到暮色四合,夜空像一块没有星辰的黑布。营地里的喧嚣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风声和偶尔的犬吠。
突然,一阵急促的号角声划破了夜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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