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头发已经长得很长了，跪坐在地上时雪白地铺了一地，少年的身形单薄得可怕，小脸瘦削得可怜，药瓶和药瓶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动，以及少年小动物般谨慎的呼吸，一分不差地传到了牧神潘灵敏的耳朵里。
祂站在米达斯背后，撩起地上雪白的头发，心形的蹄踩在有点发硬的褥子上，逐渐现形的身体慢慢挡住窗外如水的月光，阴影笼罩住少年伤痕累累的身体，米达斯扭头，一双海蓝色的眼眸被夜晚浸成深色，寂寂地仰望着祂，没多久，又从怀里摸出一个扁扁的牛角包，双手献给这个半兽半人的怪物。
“我今天回了领地一趟。”潘喉咙发涩。祂完全可以不解释的，夏天快到了，祂回去看麦田的长势，看金苹果树的叶子有没有卷曲，看初春受伤的野牛崽有没有得到宁芙的救治，看阿卡狄亚的日月星辰是否有序运转……祂是牧神，那边才是祂的责任。
“嗯。”米达斯虚弱地应了一声，仰着脸又朝祂乖乖地笑。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运，这是在他们降生之前就由命运女神安排好了，潘从不去干预其他神祇的工作。祂狠下心回到阿卡狄亚去，想看看这小东西的命运，可是祂竟然看不清。祂看不清的命运，一定是连命运女神都无法控制的例外。
既然如此，那干预一下也没关系。
“怎么又受伤了？才给你治好。”潘蹲下来，撩开少年颈侧的发，发现他肩头一道皮开肉绽的伤口，还在缓缓渗着血。他不敢碰那里，太疼了，上药也避开，潘摸那里的时候，他忍着声，没有痛得叫出来，可是眼泪却止不住地淌，不是疼，而是太委屈。
身后怪物的身形高大得可怕，弗里吉亚最勇猛的英雄都没有祂这么高，蹲下来完完全全地覆住他的肩背时，米达斯的背脊忍不住一颤，那是本能的恐惧和胆怯，很多事情只要祂想就能办到，可祂只是舔了舔米达斯的伤口，让那里迅速地愈合。
“哭什么？我是要吃了你么？”
米达斯摇了摇头，睫毛上的泪珠不偏不倚洒落在潘的唇上，米达斯又是一颤，转过身攀上祂的肩想要擦拭那点湿润，却被祂偏头躲开了。
哪怕是逆着月光，米达斯的目光也能描摹出怪物的轮廓。忽略掉祂那骇人的野兽一般的双腿，祂的脸，祂的怀抱，祂的眼神，祂的耳朵……祂的一切，都让米达斯十分仰慕。
他的守护神。
他一定要得到。
这是他一生中少有的，无论如何也要得到的东西。他有预感，他悲惨的命运，一定要这只长着羊耳羊角的，凶巴巴又温柔的神话生物来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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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番外·IF线（下）
这一晚，米达斯睡得特别踏实。在潘温暖的怀抱中，他好像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的怀抱隔绝了窗外的风雪，在那少不更事的记忆里，有熊熊燃烧的火堆，有漫天灿烂的繁星，有母亲充满爱意的目光……他跌跌撞撞，走了九年，终于走到了另一个怀抱里，那个怀抱里，充盈着青草的微苦和香甜。
“唔嗯……”
少年的脸睡得红扑扑的，清晨的微光将逼仄的阁楼照得蒙蒙亮，潘起身的动作很轻，可还是惊动了睡梦中的人。他无意识地抓紧潘的衣裳，嘴里嘟囔着什么，潘凑近听，却只听见小狗一样的哼叫。
祂坐在米达斯身边，想了很多事情，包括最沉重的生死。神祇的寿命无穷无尽，牧神更是与天同寿，但人类不是。对于神祇来说，人类太渺小了，人类的生命就像弹指一挥，水融于水，须臾间就消失不见。祂要是想养小狗，完全可以去阿尔忒弥斯那里带回一条漂亮威武的，能够陪祂很久很久的猎犬，而不是在这里和一个人类纠缠不休。
潘垂眸，看着睡得不太安稳的米达斯，他伤痕累累的身体已经痊愈，可是昨晚那伤口渗出来的血仿佛依然残存疼痛不已的气息。祂伸手轻抚他紧皱的眉心，也许祂现在完全有理由离开这里，甚至没有理由也没关系，但祂最终没有这样做。
牛角包早就冷了，放在怀里压得不成样子，但昨晚米达斯那样虔诚地献上来时是有温度的，淡淡的体温混合着黄油的香气，让潘久违地感到饥饿。祂盯着牛角包看了会儿，掰开米达斯苍白清瘦的手指，弓着背站起来，野兽的蹄踩在地板上，一声，一声，步履很沉稳。
唯一的热源不在，米达斯很快跟着醒过来。他揉揉眼睛，坐着发了会儿呆，紧接着唇角露出一点类似幸福的笑意。他勤快地整理好床铺，擦干净柜子和书架，将窗户完全打开，让微凉的风捎来一个湿润的清晨。
奇怪的是，今天梅塔纳斯没来叫他用餐。
他下楼的时候感觉到一阵古怪，宫殿里异常安静，上方阴冷的、浮着尘埃的空气被透过彩窗的阳光染成金色，底部走动的人却像一个个没有脸的黑影。黑影的尽头，他看见很久没见的父亲，戈尔迪俄斯国王，他就那样远远地看着自己，可米达斯看不清他的神色。
“你宫里死人了，你知道吗？”国王厉声质问他。
米达斯没明白，就这么短短的几个字，钻进耳朵里却像是扭曲成几个无意义的音符，他愣在那里，穿着公主层层叠叠的罗裙，他既听不懂父亲的话，也不认得父亲的脸，也许父亲也早就忘了他是他的儿子。
从父亲愤怒的质问声中，他明白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总是这样，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被梅塔纳斯打碎的灯盏，被仆人偷吃的鸡腿，被祭司打翻的祭品……数不清的罪责毫无疑问都落在了他的头上，起初他也会觉得不公平，觉得委屈，但久而久之，他已经能够面不改色地承担一切恶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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