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米达斯趴在地上，迷迷糊糊的，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睡姿不雅。可这儿也没别人，索性就这样睡了，他也就这一点自由的空间了。但他闭眼没两秒，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海蓝色的眼睛瞪得圆圆的，迎着晨曦亮晶晶，他顿了一下，想起昨晚非人的怪物，心里还是害怕，只敢小声问询：“你在吗？”
潘就在他手边不到一尺的地方，托腮看着他。祂不想现身的时候，这小东西就是死也看不见祂，要等祂想现身的时候，这小东西似乎又等不及。
“你在的话应我一声，好不好？”
米达斯坐起来，声音切切的，仿佛带着哀恳。
潘不为所动。
米达斯兀自呆坐了一会儿，似乎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潘经常听见他这样叹气，昨天是，前天也是，前天的前天也是。不知道为什么，潘很烦他这样，好像天大的事压头顶，让他喘不过气来似的。
“我得下楼了。迟了会挨打。”
他故意这么说，想激起空气里的一点涟漪，但他也没有撒谎，他的身上前几天还满是伤痕，还是这看不见摸不着的存在亲手给他治的。
潘注视着他，手里没轻没重的，失了力道，忽然那柜角就被祂捏碎了，潘也没想到这玩意儿这么不禁碰，怔愣一下子，立刻就被米达斯扑住了。
当然，他扑住的只是一团空气。
米达斯也意识到这一点，原地愣了两秒，眼圈突然红了。送走母亲后他很少再掉眼泪，但是他现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疯了，他其实很害怕，那点隐秘的失落下埋藏的是疯长的、压抑不了的期盼，他多么希望这里真有一个人，或者一位神祇，或者一只怪物也行，可是这里什么也没有，一切只是他臆想出来的，他总是在痴心妄想，他始终是孤零零一个人。
米达斯突然崩溃地哭了起来，弄得潘手足无措。祂不怎么接触人类，也根本没哄过人！好在祂不傻，知道刚才这人类就是没扑到祂才哭的。潘一边嫌弃一边当机立断，现出半人形给米达斯抱住，生疏地捋他的背，心想要不是答应了你那投了胎去的母亲，我才不管你。
谁料潘刚一现形，米达斯的哭声就止住了。他抬起脑袋，努力睁大泪盈盈的双眼，又好奇又伤心又愤怒地瞪着潘，那两汪海蓝色的水池可怜巴巴地晃荡着，潘伸手一擦，尽数落祂手上了。
“不许哭。”潘凶巴巴地恐吓道。
米达斯乖乖点头，还是一个劲儿地瞧祂，好像瞧什么稀罕至极的宝贝似的。不是打量，只是瞧，盯着祂的眼睛、鼻梁、嘴唇，卷曲的长发，毛茸茸的耳朵，还有发顶一对漂亮的泛着金色光芒的，盘旋向上的角。
“你是……你是我的……”米达斯磕磕巴巴的。
“哈？”潘惊愕道，怕这小东西赖上祂。
“……守护神吗？”
说完，还没等潘跳脚，他就自己闹了个大红脸，好像说出这句话很不害臊似的。他是多么希望潘能点点头，或者说些什么，可是又怕那凶巴巴的薄唇一张，说出些伤人的话来。他用尽全力抱住潘，像九年前抱住已经咽气的母亲一样，执拗地，顽固不化地，蠢笨地，只是不想让祂离开。
“我不参与人类王国的事。”潘很少这样委婉，祂预感到只要祂把话说重一点，这个孩子很快就会哭出来，还是太娇气。
“可是你帮我治了伤。”
“我还掐了你的脖子。”
米达斯听不进祂的掰扯：“你还抱我到地铺上睡觉。”
“哦，那是因为好玩儿。”
有什么好玩儿的，瘦骨嶙峋的人类，远远不如阿卡狄亚毛茸茸胖乎乎的虎崽狼崽好抱，可是潘只能这样说，守护神那种东西，太沉重了。人类短短几十年的寿命，不能太上心。
“那我以后还让你抱，还和你一起玩儿，你别走行不行？”米达斯抱着祂的脖子，怯生生地望着祂，好像被祂冷漠的话语伤了心，可他望过来的眼神还是那样明亮，像天上的哪颗星星一样。潘受不了这样的目光，扭过头，柔软厚实的羊耳朵蹭过米达斯雪白的颊面，米达斯倏然红了脸。
“别走行不行？”米达斯再一次软着声音哀求。
楼下又传来梅塔纳斯的声音，催促他快点起床用早餐。米达斯应了一声，脸上的红热很快褪下去，他坐在潘毛茸茸的兽腿上，小心翼翼地和祂说悄悄话，讨好祂：“我偷偷藏一个牛角包给你吃，可好吃了。”
“不用，快走吧。”
“等我回来，你还在吗？”米达斯抱紧祂，像清晨努力抓住一缕梦的踪迹似的，不想让祂溜走。
“你还在吗？”米达斯腻歪地烦着祂。
潘沉沉地呼出一口气，掐了把他的小脸，认输：“在。”
人类可真黏人，一不小心被赖上了就逃不开。潘好像曾经听谁这么说过，没放在心上，如今一看可真是一道完全与事实契合的预言。米达斯，弗里吉亚曾经的小王子，如今的公主殿下，这是看见别的兄弟都有守护神了，于是赖上祂要祂当守护神呢，可潘不会随随便便给谁这样的许诺。
傍晚米达斯回来时，已经没有了早上那股烦人劲儿。他爬上阁楼，瘦长的手脚上又添新伤，闷声不吭地摸遍柜子旁边、窗户下面、地铺上、书架旁，掌心空落落的，但他没什么反应，只是站着发了会儿呆，打开抽屉翻找着瓶瓶罐罐，好不容易从罐底蹭上一点油，抹在伤口上，薄薄的一层，连一条鞭伤都覆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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