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雪白发带一路顺滑地从发梢垂落,然后被他拾起来,绑缚在沈列星的双腕上。
“什么时候列星的手腕上也被勒出红痕,就什么时候解开吧。”
第166章
钟情原以为像沈列星这样好动的人,肯定不会安安分分仍由他绑着。
但书本翻过一页又一页,坐在对面的人始终不曾动弹。
反倒是他先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面前人笑意盈盈的眼睛。
他静静欣赏了一会儿面前乖巧安坐的沈列星,再看看识海里闭眼打坐的陈悬圃,心说这两人真不愧是天生一对。
只要用着陈悬圃的名字,用着陈悬圃的发带,就可以将一头打遍八宗十六门无敌手的猛兽束缚住。
而陈悬圃呢?为了救沈列星出苦海,连移情别恋这种话也说得出口。
钟情收回视线,目光落在手里的书卷上,却没有心思再看那上面的字句。
这是陈悬圃给他的书,是北地陈家的私藏,记录了极寒之地众妖的外貌习性。
极寒之地位处南境,几千年前众妖于南境谯明山中被诛灭后,这本《百妖谱》就失传了。没想到竟然流落到北地的陈家手中,上面很多记载连钟情这个满天下搜罗功法典籍的魔尊都不清楚。
虽说都是冰雪覆盖的地域,北地和南境却大不相同。
冰霜寒气能隐匿妖魔身上的邪气,故而越是寒冷的地方,妖邪便越多。南境谯明山便是众妖最为活跃的窝点,即使几千年前诸多大妖凶兽都已锄尽,到如今依然是妖族的圣地。
而北地却从无妖邪作乱。
那里就好像它白雪皑皑的表象一般,神圣洁净,仿佛不曾沾染一丝尘埃。
钟情放下书,拿出纸笔,想趁着沈列星这般安静的时刻,为他描一副丹青。
这些日子他已经养成习惯了,只要遇到想不通的事情就画画,画着画着总能想到办法,反正脑中思绪总是比纸上线条来得清晰。
画到一半,有人敲门:“陈公子,少宗主将火烷布送来了。”
沈列星闻言起身就要去开门,被钟情眼疾手快拦下。
开玩笑,让他被绑着双手去开门,脸还要不要了?
钟情一把将沈列星推到床上,用床幔将他严严实实遮住,然后才去开门。
门外人送来的不止一匹火烷布,还有琳琅满目各种贺礼,以及满院子各式各样的兰花。
钟情从那堆礼物上略略扫过一眼,就知道他想要靠打劫各宗门让沈列星成为众矢之的计划算是泡汤了。
很明显那些都是十分名贵的礼物,流光溢彩熠熠生辉,连火烷布放置在其中都显得普通了。
纯白布匹放置在乌木托盘中色如新雪,钟情伸手端起一杯茶淋在上面,然后用蜡烛点燃。
他不过只是用火苗的尖端轻轻燎了一下布面而已,火光顷刻间便将整匹布吞噬。烈烈火光中,雪白绸布变得艳红,那红是跳动的,像火焰,更像一颗鲜活的心脏。
火焰渐渐熄灭,血红的布匹也渐渐褪色,变得纯白崭新,先前沾染的茶渍已经消失不见。
钟情双眼亮得惊人,他爱不释手地抚摸着这块神奇的布料,恨不得现在就丢给陈悬圃让他制成衣服。
沈列星从床幔中露出一个头,看着钟情低头不语的模样,问道:“在想什么?这么专心?”
钟情视线仍然没从火烷布上离开。
他一刻不停地抚摸着那匹布,怜惜道:“我在想……真想快点嫁给你。”这样就可以快点穿上这匹火烷布制成的嫁衣了。
沈列星一愣,脸颊迅速红了。他连忙移开眼去,但那滚烫的羞涩和惊喜已经能一路从颊边燃烧到胸膛。
他觉得自己说出口的话都像是带着炭火:
“……你想的话,我们可以今晚就成亲。”
钟情也察觉到他的异样,走过来在床边坐下,颇为好奇地看着他那张大红脸蛋,还轻拍了两下,不无可惜地道:
“但你今晚要去谯明山。”
“……都说了我不想去。就算妖兽真的肆虐中原,大不了我带你回边城隐居。”
沈列星赌气,避开钟情的手。
“你总是这样,嘴上说想嫁我,可每一次都在赶我走。”
“……”
钟情沉默,心中一角情绪翻腾。
他一个魔修,尚且为了魔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而沈列星这个天道宠儿世界主角,竟然这么不争气,遇事只想着独善其身。
这一下激荡便导致体内维持了很久的平衡被打破,魔气从封锁的经脉中流泻而出,又被主人强硬地压制回去。
返魂丹会导致服用者有一到两个月的时间呈活死人状态,经脉俱损灵气尽失,魔气当然也无法留存。
这才让钟情在沈列星的清气之中瞒过整整两月。
但这已经是他们相识的第三个月。
被丹药排空的魔气在渐渐复苏,钟情虽早有应对之策,假称自己在魔宫中受了内伤,自行封锁经脉压抑魔气,倒也相安无事。
但今日那三个魔修当中现了原形,也给他带来不小的反噬。
那其实并非是三个魔修,而是他曾经炼化的傀儡。
早在沉煌秘境钟情就偷偷放出他们回到魔宫,帮他处理一些魔界的杂事。后来又让他们带着何罗鳗的尾巴潜入剑宗,本想杀了缘机子嫁祸给沈列星,没想到不等动手就被沈列星识破。
露出原形的那一刹那钟情切断了与他们的傀儡契约,这才没被顺藤摸瓜找上门来。
但强行损毁契约也会反噬主人,放在从前钟情自然不惧,可现在他封锁了魔气,只能硬抗这反噬之力。
神识遁入识海,来到陈悬圃的冰宫之中,不曾站稳就已经折下一枚冰凌,嚼碎后生生咽下。
寒意掩藏了他身上的魔气,识海外的沈列星什么也没发现。
他原本还在赌气,可钟情忽然身子一软跌过来,他什么也来不及想,双手被绑住,便赶紧屈膝护住怀里人身体。
钟情浑身发冷。
他大概是唯一一个不爱冰雪的魔修,明知雪原可以藏匿魔气,减少被正道讨伐的风险,却怎么也不肯将魔宫搬到极寒之地。
魔修想要修炼魔功,总得献祭些什么来交换一日千里的修炼速度。
钟情交换的是“感知”。
除了双眼还能看见颜色,他的双耳不辨五音,天籁神曲在他听来也只是一串呕哑嘲哳的噪音。
他的舌头尝不出味道,曾经饮下的那些香茶、吃下的那些甜糕,与白水泥巴没有区别。他连“渴”的感觉都没有,自然也无从感知“解渴”的快乐。
他的皮肤也感受不到温暖。
火焰无法带给他温度,冰雪却能成倍地冻伤他。
他曾经以为保留辨色的能力是上天对他眷顾,后来才知道这不过是又一次嘲讽——他的确还能分辨颜色,也有自己喜欢的颜色,却受困于自己,不敢表露出对艳色的喜好,成日自欺欺人,与素色为伴。
但这却是魔修们最常用来献祭的东西——
失去“感知”后,便失去了作为人所有获得正面情绪的手段。从此以后他们的生命中除了修炼,就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痛苦、愤怒、仇恨……
直到被折磨得发疯,在癫狂中自杀,或是被杀。
但像这样没有一日安宁地活着……
这怎么能不疯?
这怎么会不是横死?
昏昏沉沉之中,钟情像是又回到了那个火焰滔天的夜晚。
城墙上的匾额冒着火光坠落,城中无数哀嚎与咒骂夹杂,每一个人的声音都如此清晰、熟悉。
炉鼎们从城中走出,互相扶持着离开这个人间炼狱,路过钟情时纷纷轻行一礼。
那时钟情微笑看着他们,自信来日之路一定远胜从前。
可现在他却动摇了。
这些逃离的炉鼎们,有多少人像他一样,曾经只是一介凡人,只因貌美和体质才被掳到修真界来?
又有多少人像他一样,在见到修士们飞天遁地,无所不能无所不为之后,也生出修道的想法,却因正道排斥,只能献祭入魔,然后被命运的剧本编写成正道修士获取功德的一枚垫脚石?
尘归尘,土归土,他只求安宁,只求善终,为什么也会那么难?
钟情的身体越来越冷,沈列星赶忙凑近,运起清气,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
但清气逸散出去后却不肯靠近怀里人的身体,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兽,沈列星不得法,轻道一声:
“得罪了。”
然后低头凑过去,双唇贴上钟情的下巴。
唇下宛宛中,乃承浆穴,从这里引渡灵气最为快速高效。
清气进入穴位的那一瞬间,钟情睁开眼睛。
他已经快冷得失去理智了,不满足这样隔了一层的引渡方式,被疼痛催促着抱住面前人的脑袋,全无理智也毫无章法地吻着那张嘴唇,试图吮出更多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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