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烬没说话,只是默默整理着书架。
这些日子,他亲眼看着街角那家开了二十年的酱油铺换了洋招牌,对面手工制鞋的老师傅收了摊子,就连拉黄包车的生意也少了许多——坐得起车的人越来越少,而租车行的份子钱却一分不少。
傍晚,沧浪阁
程添锦脱下沾了雨水的西装外套,挂在椅背上。林烬给他倒了杯热茶,两人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是灰蒙蒙的天和湿漉漉的街道。
“学校那边怎么样?”林烬问。
程添锦摇摇头,镜片后的眼睛带着疲惫:“又走了两个教授,一个去了香港,一个被洋行高薪挖去当顾问。”他抿了口茶,“现在连买粉笔都要精打细算。”
林烬想起下午在书店看到的新闻——江浙一带遭了水灾,灾民涌入上海,街头随处可见衣衫褴褛的乞讨者。
而租界里的洋人俱乐部依旧灯火通明,爵士乐声飘出老远。
“秦逸兴说,闸北那边开了个粥棚。”林烬低声道,“但每天只发两百碗,去晚了的连米汤都喝不上。”
程添锦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信封,推给林烬:“这是我这个月的薪水,你先拿去。”
林烬盯着那个信封,忽然觉得胸口发闷。他知道程添锦最近在偷偷资助几个流亡学生,甚至把自己的表都当掉了——那块他父亲送的瑞士表。
窗外,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赤脚跑过,怀里抱着个更小的孩子。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
程添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忽然轻声道:“我在想...或许可以组织学生们去义诊。”
“太危险了。”林烬立刻反对,“上次工人夜校的事还没过去多久。”
“所以才要以医学院的名义。”程添锦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微光,“顾安答应提供一些药品。”
听到顾安的名字,林烬挑了挑眉:“他什么时候这么热心了?”
程添锦微微一笑:“他说...就当是预付给你的‘保护费’。”
林烬忍不住笑出声,紧绷的气氛稍稍缓和。雨还在下,茶渐渐凉了,但两人之间的温度却丝毫未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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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烬推开家门时,发现林时和沫沫还没睡。两个孩子趴在桌上,就着一盏煤油灯写作业。见他回来,沫沫立刻跳起来:“烬哥哥!我们今天学了一首诗——‘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林时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声道:“别念了,哥累了。”
林烬走过去,揉了揉两个孩子的脑袋:“写得很好。”他从怀里掏出程添锦给的信封,“明天去买些肉和米,再扯几尺布给你们做新衣服。”
沫沫眼睛一亮,但随即又犹豫道:“可是...我哥说现在东西很贵...”
“没关系。”林烬笑了笑,“我们还有钱。”
窗外,雨声渐歇,一轮朦胧的月亮从云层中透出来。
远处传来黄浦江上轮船的汽笛声,悠长而低沉,像是在诉说着这个时代无法言说的沉重与希望。
第77章 19342+小片段
1934年6月
梅雨季的潮湿闷热黏在皮肤上,窗外黄浦江的汽笛声隐约传来。林烬用筷子拨弄着碟子里的醉蟹,蟹壳上凝结的水珠滚落在桌布上,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顾安慢条斯理地剥着虾,修长的手指沾了酱汁也不在意。他今天难得没穿西装,一件月白色长衫衬得整个人清俊疏朗,乍看倒像个大学讲师。
“左联那群人又出新刊物了。”顾安突然开口,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油印小册子推过来,“《文艺新闻》,印得跟地下传单似的。”
林烬接过翻了翻,纸张粗劣,字迹却力透纸背。一篇题为《论“民族主义文学”的阴谋》的文章被人用红笔圈出,边角还批了“好!”字。
“你还在收集这些?”林烬挑眉,“不怕巡捕房查你?”
顾安轻笑一声,从蒸笼里夹了只蟹粉小笼:“我最近投资了家印刷厂。”他咬破薄皮,汤汁溅在袖口,“德国海德堡机器,印出来的东西...连工部局都挑不出毛病。”
林烬盯着他袖口的油渍,忽然想起上个月在法租界看到的突击搜查——印度巡捕冲进一家小书店,把《萌芽》《北斗》全扔进火堆。
火光里,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死死抱着本书,被警棍打得头破血流。
“程添锦说,鲁迅先生最近在编《译文》。”林烬转着茶杯,“连他都要借外国文学打掩护了。”
窗外突然传来报童的吆喝:“号外号外!电影《渔光曲》票房破纪录!明星公司新片遭禁!”
顾安闻言嗤笑:“王人美唱主题曲那段,剪了七遍才过审。”他忽然压低声音,“明晚百老汇有场特别放映...完整版。”
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侍者送进来一壶新烫的花雕。顾安接过酒壶,指尖在壶底轻轻一蹭——林烬瞥见个微型胶卷粘在那儿。
“对了。”
顾安若无其事地斟酒,“下周三,霞飞路76号。”他推过酒杯,琥珀色的液体晃出细碎波纹,“有批‘医疗器械’要运出上海。”
林烬盯着酒液里自己的倒影。
他知道所谓“医疗器械”是什么——上个月闸北工人夜校被查封时,程添锦连夜转移的也是这类“货物”。
“顾二少爷。”林烬突然笑了,“你这算不算通共?”
顾安举杯,眼里闪着玩味的光:“我算什么?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罢了。”他仰头饮尽,喉结滚动,“倒是你...小心程教授哪天又被列入黑名单。”
暮色渐沉,江面上的轮船拉响汽笛。林烬摸出怀表看了眼——程添锦今晚要去夜校讲课,这个点应该刚下课。
“走了。”林烬起身,顺手把油印小册子塞进袖口,“账记我名下。”
顾安懒洋洋地挥手:“早记顾婉清账上了。”
林烬脚步一顿:“...她知不知道你天天坑她?”
“怎么叫坑?”顾安笑得像只狐狸,“这叫培养妹妹持家能力。”
走出沧浪阁时,晚风裹着潮湿的江水气息扑面而来。街角报童还在叫卖,远处百乐门的霓虹已经亮起。林烬摸了摸袖中的小册子,纸张粗糙的触感硌着指尖。
他忽然想起程添锦昨晚伏案备课的身影——那人用毛笔在草纸上写着“诗经讲义”,实则每一行间距里都藏着密信。
当时自己问他怕不怕,程添锦只是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温柔又坚定:“怕什么?我们教的...本来就是光明正大的道理。”
暮色中,林烬加快脚步往家的方向走去。怀表在胸前微微发烫,表盖内侧“程林氏”三个字贴着心跳,一下又一下。
1934年7月,上海法租界
暴雨倾盆的深夜,林烬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怀表显示凌晨三点十七分。门外的雨声里夹杂着断续的叩门声——三长两短,是程添锦和他约定的暗号,但节奏却比平时慌乱。
林烬赤脚冲到门前,拉开门栓的瞬间,一股血腥气混着雨水的气息扑面而来。
程添锦浑身湿透地靠在门框上,脸色苍白得可怕。
他的金丝眼镜不见了,额角有一道狰狞的伤口,鲜血顺着脸颊往下淌,将浅色长衫的领口染红了一片。更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右手——掌心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雨水冲刷下,血水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
“......夜校被抄了。”程添锦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说完这句便向前栽倒。
林烬一把接住他,掌心瞬间被温热的血液浸透。程添锦的身体冷得像块冰,呼吸急促而微弱,整个人几乎完全靠在他身上。
“程添锦!”林烬咬牙撑住他,转头朝里屋喊:“林时!去烧热水!沫沫!把我柜子底下的纱布拿来!快!”
两个孩子惊醒后手忙脚乱地行动起来。
林烬半抱半拖地把程添锦弄到床上,湿透的长衫撕开时,他倒吸一口冷气——右肋下还有一处枪伤,子弹擦着肋骨过去,皮肉翻卷,血迹已经发暗。
“你他妈......”林烬手在发抖,扯过干净布巾按在伤口上,“不是说今晚只是普通讲课吗?!”
程添锦虚弱地扯了扯嘴角:“临时...有批学生资料要转移......”话没说完就剧烈咳嗽起来,唇边溢出一丝血色。
林时端来热水时吓得差点打翻盆子。沫沫咬着嘴唇递上纱布,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程、程教授会不会......”
“不会。”
林烬打断她,声音比想象中镇定,“去把厨房的烧酒拿来,再找把干净的小刀——要快。”
暴雨拍打着窗棂,煤油灯的光影在墙上剧烈摇晃。林烬用烧酒冲洗伤口时,程添锦疼得脖颈青筋暴起,却死死咬着布巾没出声,只有冷汗顺着下颌不断往下滴。
“子弹没留在里面...算你命大。”林烬声音发紧,手上的动作却稳得出奇,“但这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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