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
“闭嘴。”程添锦打断他,系鞋带的手却温柔,“我气还没消。”
程添锦将林烬推进屋内,声音低沉:“换好衣服出来。”
秦母端着热茶从厨房出来:“程教授留下来吃饭吧?阿曼的八宝饭快蒸好了。”
秦逸兴抱着裹成小粽子的秦望走出来,孩子戴着虎头帽,小手在空中挥舞:“啊!啊!”
程添锦的目光落在秦望红扑扑的小脸上,冷峻的神色不自觉柔和了几分:“不用了,我找林烬有事......”
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程添锦站在堂屋中央,目光扫过屋内——窗棂上新贴的剪纸,桌上冒着热气的年糕,墙角堆着的程家送来的年礼。他的视线最终停在秦望身上,伸手轻轻碰了碰孩子软乎乎的脸蛋。
秦逸兴敏锐地察觉到程教授周身的气场变了,试探性地将秦望往前递了递:“要抱抱吗?”
程添锦犹豫了一瞬,还是接过孩子。
秦望立刻抓住他的金丝眼镜链,咯咯笑起来。晨光透过窗纸,在程添锦清俊的侧脸投下温柔的光影——尽管眼下还带着淡淡的淤青,显然是彻夜未眠的痕迹。
“吱呀——”
林烬推开门时,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程添锦抱着秦望站在晨光里,素来梳得一丝不苟的发丝垂下一缕,整个人温柔得不像话。
程添锦闻声抬头,四目相对的瞬间,林烬的心脏狠狠跳了一下。
“走吧。”程添锦将孩子还给秦逸兴,声音轻得像雪落,“带你去个地方。”
院门外,程家的黑色轿车静静停着,引擎盖上的积雪正在阳光下慢慢融化。
晨霜未消,林烬跟在程添锦身后,小心翼翼地踩过青石板路上的薄冰。秦逸兴在院门口拍了拍他的肩,递来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程添锦全程沉默,黑色轿车停在巷口,车顶积着层昨夜落的雪。
车门关上的声响格外沉闷。林烬偷瞄身旁人紧绷的侧脸,晨光透过车窗,将程添锦镜片后的睫毛投下细密的阴影——那下面果然泛着淡淡的青黑。
“添锦......”
程添锦置若罔闻,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发动汽车。引擎声碾碎了清晨的寂静,仪表盘的指针轻轻颤动。
林烬抿了抿唇,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车窗外的街景开始后退:贴着崭新春联的弄堂,挑着扁担叫卖水仙花的小贩,巡捕房门口打着哈欠的印度巡捕。
雪后的上海像幅水墨画,而他们沉默地穿行其间。
轿车转过霞飞路,路过沧浪阁——店门紧闭,檐下却已挂起红灯笼。林烬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怀表链子,金属的凉意渗进皮肤。
1934年的第一个清晨,就这样在沉默中铺展开来。只有暖气口细微的嗡鸣,和程添锦偶尔换挡时,皮质手套与档杆摩擦的声响。
轿车缓缓停在梧桐树荫下,程家老宅的灰砖门楼在晨光中显得格外肃穆。门口的石狮子上还残留着鞭炮的红纸屑,门楣上“诗礼传家”的匾额被雪水洗得发亮。
林烬的呼吸凝滞了一瞬:“来这......干什么?”
程添锦终于转头看他。
晨光透过挡风玻璃,清晰地照出他眼下的乌青和泛红的眼角。他摘下眼镜,用指腹按了按眉心,声音沙哑却坚定:“你敢跟我进去吗?”
“跟我爹娘说……”他直视着林烬的眼睛,“我们俩在一起。”
林烬瞳孔骤缩,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怀表。表链深深勒进掌心,他却浑然不觉。
程添锦倾身逼近,龙井气息混着熬过夜的咖啡苦涩:“看着我。”他修长的手指抬起林烬的下巴,“敢不敢?”
林烬喉结滚动,目光掠过老宅门口——那里挂着崭新的红灯笼,佣人们正在洒扫庭除。
“你爹娘......”林烬声音发紧。
“敢不敢?”程添锦又逼近一寸,呼吸拂过他的唇畔。
阳光在这一刻变得刺目。
林烬望着程添锦通红的眼眶,突然想起昨日书房里,那本被攥皱的《楚辞》,和融化到面目全非的草莓蛋糕。
此刻的沉默震耳欲聋,而程添锦的目光比任何言语都滚烫。
程添锦冷笑两声,松开钳制林烬下巴的手,重新发动了车子。引擎低沉的轰鸣声中,他面无表情地打转方向盘:“送你回家。”
林烬张了张嘴,却最终沉默。
车刚驶出十几米,程添锦突然猛踩刹车。
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划破晨间的寂静。他一把推开车门,大步走到路边梧桐树下,从大衣内袋掏出镀金烟盒——林烬这才发现他手指抖得厉害,打火机擦了三下才点燃。
这是林烬第一次见程添锦抽烟。
青白烟雾从那人唇间溢出,很快被寒风撕碎。程添锦倚着树干,镜片后的眼睛微眯,向来挺直的背影此刻竟显出几分颓唐。他抽得很急,烟灰簌簌落在雪地上,烫出一个个黑色的小洞。
林烬透过车窗望着他——程教授永远一丝不苟的领口蹭上了烟灰,大衣下摆在风中翻飞,烟头的火光在晨雾中明明灭灭。
卖报童的叫卖声从远处飘来:“申报新年特刊!虹口军营新规!”程添锦闻声掐灭烟头,火星在他掌心熄灭的瞬间,林烬看见他闭了闭眼。
1934年的第一缕阳光终于穿透云层,照在程添锦脚边七零八落的烟蒂上。
林烬坐在车里,望着程添锦在梧桐树下抽烟的背影,胸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晨光将程添锦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在积雪的路面上,孤独而倔强。
我该说什么?
他低头看着掌心的怀表,程添锦学生时代的小像在晨光中温柔地注视着他。表盘上的秒针一格一格走着,像极了1934年正在逼近的战火倒计时。
说战争快来了?说我根本给不了你承诺?说1937年上海就会沦陷?说日军会在这片土地上肆虐整整八年?说无数人会死在战火中,而他自己
一个知晓未来的穿越者,甚至不敢保证能活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
程添锦指间的烟蒂在风中明灭,那点猩红的光像是灼在了林烬心上。他想起历史上即将发生的一切:淞沪会战的炮火,南京城的血色,那些在战乱中破碎的誓言......
我怕啊,程添锦。
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表盖上“程林氏”三个字,金属的凉意渗进皮肤。林烬突然想起说过的话——“37年后,这些物资能救很多人”。可谁又能救救他们自己?
万一我不在了,你怎么办?
车窗外,程添锦狠狠掐灭第三支烟,修长的手指被冻得发红。
你会被世人唾弃,会被家族除名,会抱着回忆孤独终老......
林烬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怀表的齿轮声突然变得刺耳,像是某种警告。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将他的影子投在真皮座椅上,那么单薄,那么无力。
程添锦终于转过身,镜片后的眼睛通红。他们隔着一层薄薄的车窗玻璃对视,谁都没有先开口。
可我怎么能说出口?
怎么敢告诉你,我们注定是乱世里的悲剧?
林烬垂下眼,将怀表紧紧按在胸口。那里疼得厉害,像是有人生生剜走了一块。
这个固执的、温柔的、为他熬红眼睛的程教授,值得更好的未来。
程添锦站在梧桐树下,寒风吹乱了他的发丝,镜片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他指尖的烟已经燃尽,却仍无意识地捏着烟蒂,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而不是和一个知晓结局却无力改变的穿越者,绑在一起沉沦。
林烬的指节攥得发白。
1937年的炮火,1938年的沦陷,1945年的胜利……这些他烂熟于心的历史,此刻却成了最残忍的枷锁。
他多想告诉程添锦,再忍一忍,再等一等,光明终会到来
可他不能。
难道要分开吗……
这个念头像刀一样刺进心脏。林烬看着程添锦疲惫地摘下眼镜,用掌心狠狠抹了把脸。
远处传来卖报童的吆喝,几个穿着和服的日本商人趾高气扬地走过。
程添锦望着那些背影,下颌线绷得死紧。林烬知道,他的程教授骨子里刻着文人的傲气,却为了他,甘愿在这乱世里低头。
可这样的程添锦,不该被一个没有未来的人拖累。
林烬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冷风扑面而来,带着硝烟和梅花混杂的气息。他迈步走向程添锦,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添锦……”
程添锦猛地看着他,眼底翻涌着太多情绪:愤怒、委屈、不甘,还有浓得化不开的爱意。
林烬站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雪花落在他们之间。
1934年的上海正在醒来,而他们却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进退两难。
第72章 1934哄人片段3
林烬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轻得几乎被寒风撕碎:“我们......分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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