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安突然伸手,从林烬发梢摘下一片花瓣:“没什么事,路过顺便看看你。”他指尖一弹,花瓣飘飘荡荡落在《诗经》扉页上,“今晚沧浪阁有新到的鲥鱼。”
林烬拍开他又要作乱的手:“程添锦晚上有课。”
“啧。”
顾安收回手,西装口袋里的怀表链闪着冷光,“那我勉为其难陪你吃?”
窗外,顾婉清的望远镜“啪嗒”掉在茶桌上。她手忙脚乱去捡时,正好看见林烬抄起《康熙字典》作势要砸,而她那个向来矜贵的二哥,竟笑着举手告饶。
张冠清默默在账本上记下一笔:顾氏书款未结,附注——赔《康熙字典》封皮压痕一处。
顾安突然长叹一声,从西装内袋掏出一个黄澄澄的橘子,在掌心掂了掂:“重色轻友......我们俩认识的时间不比他久?”
林烬头也不抬:“呵呵。”
“唉——”顾安拖长音调,作势要走。
刚迈两步却突然转身,郑重其事地将橘子摆在青砖地面上,回头挑眉,“看过朱自清的《背影》吗?”
正在记账的张冠清钢笔一滑,在本子上拉出长长的墨痕。杜老手里的算盘珠“啪嗒”散了一地。
“滚!!!”林烬抄起《辞海》就砸,“我是你爷爷!”
顾安大笑着闪身躲过,书脊擦着他昂贵的西装袖口掠过。他顺手从《论语》后面摸出块巧克力,边退边拆金箔纸:“明儿还来——”
门铃叮当乱响中,对面茶楼的顾婉清终于彻底打翻了茶杯。她颤抖着举起望远镜,却见自家二哥倚在车边,正对着书店橱窗抛飞吻。而窗内,林烬气得把《康熙字典》也摞到了《辞海》上。
杜老慢悠悠蹲下身捡算盘珠:“这橘子......”
“喂狗的。”林烬咬牙切齿地抓起橘子,剥开塞进嘴里,却被酸得眯起眼——果然是顾安这混蛋的做派。
张冠清默默在账本补上:另损《辞海》封皮,顾氏书款加倍。
顾婉清见顾安的车驶远,立刻提起裙摆风风火火冲进店里,蕾丝手套都蹭上了门框的灰。
“林烬!”
她一巴掌拍在《辞海》上,震得旁边砚台里的墨汁晃了晃,“你和我二哥到底怎么回事?”她压低声音,却压不住眼底的兴奋,“你们俩之前还睡一起!”
“噗——”张冠清刚入口的龙井全喷在了杜老脸上。老掌柜的胡须挂着茶叶沫,眼镜片后瞪圆的眼睛活像受惊的猫头鹰。
林烬手里的《楚辞》“啪”地掉在地上:“你在说什么啊?!”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杜老用袖子抹着脸,颤巍巍指向后院,“老夫的《贞观政要》孤本还在晒呢......”
顾婉清不依不饶地凑近:“你既然与程教授......”她突然模仿着程添锦扶眼镜的动作,“就不要来招惹我二哥了。”缎面手帕甩出个漂亮的弧度,“我们顾家可是要脸的!”
张冠清扶了扶歪掉的眼镜,镜片反着精光:“啧啧啧,多情啊......”
杜老跟着摇头,枯瘦的手指把算盘珠拨得噼啪响:“《孟子》有云:‘男女授受不亲’,这男男嘛......”突然瞥见林烬发青的脸色,赶紧改口,“......老朽去后院看看《金瓶梅》晒干了没。”
林烬气得一把抓起顾安留下的橘子皮,精准砸在张冠清记账的毛笔上:“顾婉清!你二哥昨天往《论语》里夹了张字条——”他从书页间抽出一张洒金笺,“自己看!”
纸上龙飞凤舞写着:「致程教授:贵社《牡丹亭》校注版甚妙,盼借阅。另,林烬昨夜踢被七次,建议捆起来睡。——顾安」
顾婉清盯着“捆起来”三个字,突然捂住通红的脸跑了出去,缎面高跟鞋在青石板上踩出一串脆响。
张冠清默默在账本补上:顾氏书款三倍,精神损失费另计。
林烬捏着那张洒金笺,看着顾婉清落荒而逃的背影,眉头狠狠抽动了两下。
纸上的墨迹力透纸背,尤其是“捆起来”三个字写得格外张扬,简直能想象顾安写下这话时戏谑的表情。
“顾三小姐性格不错。”张冠清突然出声,手里记账的毛笔在“精神损失费”几个字上着重描了描。
林烬冷笑一声,把纸条揉成一团精准投进废纸篓:“是啊,跟你挺配。”他拍了拍《论语》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都这么爱看热闹。”
杜老从后院探头,胡须上还沾着片茶叶:“《金瓶梅》晒好了......”瞥见气氛不对又缩回去,“......老朽再去晒晒《贞观政要》。”
顾婉清的红裙角在对面茶楼一闪而过。
张冠清推了推眼镜,突然从柜台下摸出个油纸包:“顾二少上周赊的碧螺春......”他慢条斯理翻开账本,“......要不要泡了等程教授来喝?”
林烬抄起《康熙字典》的手顿在半空,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摸出怀表——程添锦的小像在表盖内侧温柔含笑。
他“啪”地合上表盖,嘴角不自觉扬起:“泡浓点,他今天要批改论文。”
张冠清和杜老交换了个眼神,一个去烧水,一个默默在账本上划掉了“精神损失费”。
夜色渐浓,只余一盏煤油灯在卧室里摇曳。程添锦半靠在床头,医学书摊在膝头,却许久未翻一页。林烬蜷在他怀里,发梢还带着桂花头油的淡香。
“你最近怎么感觉怪怪的。”林烬突然开口,手指无意识地绕着程添锦睡衣上的盘扣。
程添锦摇摇头,指尖轻轻抚过书页上“心悸”二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声音轻得像怕惊碎夜色。
“骗子。”
林烬支起身子,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正好落在他眼角那颗泪痣上,“最近你听话得不成样子。连张冠清都说你像换了个人。”
程添锦笑了笑,指腹蹭过林烬的耳垂:“‘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我之前不听你的话吗,相公。”最后两个字刻意咬得缠绵,却掩不住尾音那丝轻颤。
林烬突然翻身压住他,医书“啪”地掉在地板上。程添锦的眼镜歪了,镜链缠在林烬指间,晃出一片细碎银光。
“少贫。”林烬凑近他鼻尖,“是不是还在为上次...”话没说完,就感觉身下人骤然绷紧。
煤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
程添锦的喉结滚动几下,终于伸手环住林烬的腰,把脸埋进他肩窝。林烬这才发现他后背的睡衣已经汗湿了一片。
“‘忧心悄悄,寤寐思服’。”程添锦的声音闷在衣料里,温热的呼吸透过单薄睡衣烫在林烬锁骨上,“我...”他突然改了口,“那日你取下平安扣时,我才知何为‘魂飞魄散’。”
窗外传来巡夜的梆子声,远处租界的霓虹在天幕映出暧昧的紫红。林烬摸到程添锦的手,发现他掌心全是冷汗。
“傻子。”林烬突然咬他耳朵,“《诗经》背得这么熟,怎么不记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他故意学程添锦平日引经据典的腔调,“要捆也是我捆你...”
程添锦猛地抬头,眼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他一把扯开床头柜抽屉,哗啦啦倒出一堆东西——英文病历、钢笔、怀表,还有...一捆红绳。
“顾安给的。”程添锦耳尖通红,“说是...意大利真丝...”
林烬笑得栽进枕头里,泪痣在月光下盈盈一闪:“程教授,你这是‘君子藏器于身’啊?”
突然被拽着手腕按在床头,红绳绕过腕子时,他故意挣了挣,“轻点,明天还要去书店...”
程添锦的吻落在那个平安扣形状的绳结上:“‘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声音终于带上一贯的沉稳,“这次...不会再让你解开了。”
煤油灯渐渐暗下去,地板上那本医书摊开在“心悸治疗”那一页。
月光移过窗棂时,照见床头柜上那个怀表——鎏金表盖微微发亮,刻着“程林氏”。
第75章 1934片段2
1934年1月15日,上海法租界。
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尽,林烬裹紧了棉袍推开明德书店的门,铜铃在寒风中叮当作响。张冠清正趴在柜台上听收音机,老式电子管里传来播音员机械的声音:
“......普安轮劫案最新进展,英籍大副证实海盗伪装成乘客登船......”
“又出事了?”林烬把冻红的手凑到煤炉上方,哈出的白气在镜片上凝成一片雾。
张冠清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炉火的光:“昨日的事。听说劫匪穿着洋行职员的西装,还戴着金丝眼镜。”他指了指柜台上的《申报》,头版照片里模糊的轮船轮廓像条搁浅的鲸鱼。
林烬正要翻开报纸,门铃突然又响。
邮差裹着寒气闯进来,递过一封挂号信:“霞飞路左小姐的,说是急件。”
信封上是左南箫特有的潦草字迹,火漆印还带着海腥味。林烬用裁纸刀挑开封口时,一张船票滑落在地——“青岛至上海,1月18日”。
「林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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