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直到他进包厢,也没有出现任何救兵。
隋靖正点了一出霸王别姬。
隋翊挂着捧场的笑,鼓了几下掌。
隋和光记得几句,也不怯场,开了嗓。第一个字出来,隋靖正便皱眉:“喉咙怎么回事?”
隋和光说这几日偶感风寒,但隋靖正说也算另一番趣味,让他继续。
第二句是什么,隋和光就不知道了。
他掩面低咳拖延时间,衣袍底下握着一把枪——昨夜有人敲响西院的门,但等隋和光出来,人却不见了。
只剩下这把袖珍的枪。
隋靖正很吃扮可怜这套,倒还没有立刻翻脸,隋翊撩下眼皮,似乎要说话。
不知有意无意,隋和光截住了他:“老爷既然发话,自然可以唱。只是……”
“只是什么?”隋靖正耐心问。
“戏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何况是要唱与贵人,不敢不郑重。”
“容我梳头勾脸,上了妆,扮上相,”隋和光语气拿捏好,低低道:“稍后便登台,只唱给您一人听,好不好?”
他在声色场中耳濡目染,说起这些和听时一样,心无波澜。由于眉目低敛,他没有注意隋翊。
也错过那瞬间的扭曲。
隋和光出府时故意耽误一阵,年后行人匆匆,路上一堵,现下再拖延半天,等戏院的人送来合适的戏服,时间早不知过去多久。
小厮上道,随戏服送来的还有几叠温热的点心。
隋靖正连吃两三块茯苓糕,隋翊一见,说,爹,也到饭点了。
隋靖正骂他饕餮,才吃完点心又要吃饭,隋翊笑眯眯的,被说一句,点一下头,瞧着真是父子情深。
隋翊笑完,蹬鼻子上脸:您那些湯汤水水的素斋我可吃不惯,这样,他看向四周仆从,想吃肉的和二爷走,管饱。
隋靖正在外总是宽容的,近日又春风得意,非但不恼火,还鬆口:“也叫玉霜一起,吃完饭送人回戏院,你再去逛。”
又说:“明天是你生辰,十八岁该好好过。不许玩太晚!”
隋和光就这样被安排给隋翊,去了一家西餐厅。
坐落于租界区,门面一扇雕花玻璃门,上方悬挂着铜制招牌,一进去,咖啡与烤面包的香、钢琴与梵阿林的曲调、刀叉碰瓷盘的脆响、水晶吊灯柔和光晕,扑面而来。
下人们呆不到几分钟,纷纷陪笑告辞。隋翊给了他们一些钱。
隋和光要跟着回府,半路被递来的皮质菜单拦住。
角落静谧,光线轻缓,隋翊的面目简直算温柔了:“请您陪我过个生日吧,还有三个时辰就到了。”
要是不沾太多血,这张脸大概是会被追捧的。
几秒后,隋和光落座,没有接过菜单,叫来服务生:“按两人份,把你们这最贵的都上来。不要酒水。”
隋翊:“……”
隋和光:“四少随意。”
不是他请客,他当然能随意。
隋翊被这谐音惹笑了,不是那种体面矜傲的上等人笑,很欢快,像真被长辈哄好,一点阴沉都不见。
餐具上来,繁复多样,隋和光又叫来服务生:“拿双筷子来,谢谢。”
隋翊就在旁边笑眯眯看他,一招手,“两双,谢谢。”
“不,只要一双。”另一位侍从端来前菜,与此同时隋和光起身,拿起外衣——“四少,生日快樂。”
他跟隋翊告别,说天晚了,自己要回戏院寻老爷。
隋翊只是看着他,笑的弧度没有变化。
于是隋和光低头,温声道:“下次你敢闯进西院,我一定好好‘招待’你。”
错身时。
隋翊握着刀叉,慢条斯理,切下一角甜腻的蛋糕。“生日快乐。”他祝自己。
其实今天才是他生辰。
白勺棠的大丫头说,他在子时中出生,姨娘本想扼死他,不小心松手。伴着一声凄惨啼哭,新一天降临。
隋翊独自用完餐,看下表,估计玉霜已到了戏院,就此动身。
去取他的生辰礼。
没人送他,他自己会争。
*
隋翊是在战场上,提前成年的。
半年前狼狈出隋府,他有自知之明——自己没能玩过玉霜。
对方利用管家传话,炸毁佛寺,又挑拨他和隋靖正的父子关系。期间面对隋翊折辱,居然压下了反抗,关于佛寺一点口风不露。
忍字头上一把刀,隋翊佩服。
他更佩服隋和光——手边有这样一个人,居然舍得送到府上?
隋和光醒来那天隋翊出了府,恰好错开见面。虽然怀疑玉霜是对方的人,也没机会去确认。
昨晚混进西院,意外撞见他大哥,隋翊才有了结论。
这是后话,半年前的隋翊认定自己是历练太少,回去又如何?连玉霜都玩不过。
隋翊去了軍隊。
軍阀混战,南北鏖战,杀的是谁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杀人。有天他被人围攻,手下的兵全死了,后援不来,他只能躲藏。
那晚上,在某片不知名的密林中,他做了一场春梦。
春梦对象面容模糊,只确定是个男人,赤裸着,脊背的曲线起伏,如同某种生物蜕去旧皮时,袒露脆弱新肌。月光下,肌肤似白鳞。
传说里蛇妖总爱勾引书生,吞吐的不仅是信子,更是人类难言的秘密:一种在聊斋墨迹间游走的、被礼教压进脊椎深处的痒。人与妖之间的界限被情和欲撕碎,床笫里,唯有肉身糾缠,留出罪与爱之间潮湿的缝隙。
男人的腿缠死在隋翊腰上,而隋翊的手缠住对方的脖颈,收紧。
他感受生命的搏动、反抗、流逝,直到对方不再动弹,他终于释放。
醒来,一条蛇正缠在他胸肋间,洞外用火光闪烁——是追兵。
蛇勒得他快窒息,但如果没有窒息,他会在睡梦中被追兵弄死。
死与性与生,不分彼此。
隋翊从这蛇,想起了他娘。那年管家说她与人勾结,从房中搜出绣有小蛇的香囊,与隋老爷和隋翊生肖不合,加上一封写与外人的书信,就坐实她的死罪。
有人信誓旦旦,由蛇绣出发编排,说姨娘是蛇精降世,曾见她床榻与人私通,如白蛇交尾;又说她沉湖而死,夏末水蛇盘旋,独避开了她。
唯独不敢提——隋大少爷,隋和光生肖为蛇。
自白姨娘坠湖而死,一年又一年,隋府中水蛇愈多。
十二生肖中,隋翊最憎恶蛇。
追兵火把临近,突然他想:在与蛇糾缠、濒临死亡的时刻,娘是哭了,还是笑了呢?
洞中有蛇,洞外有兵,死气更近,和十年前他跳入湖中、去追娘的背影时一样。忽然想起来,其实沉湖前娘就已经死了,水蛇避的,是隋翊这个活人。
哪有什么“蛇妖”,不过是被妖魔化的人。
隋翊突然也回忆起来,死之前,她是笑着的。
隋翊也笑了。
那一晚只有他活下来。他不再憎恶蛇,之后很多夜的梦里,他和另一条蛇纠缠,那蛇花纹斑斓,想必是有剧毒,可彼此缠死的前一刻,他就会醒。
无法满足。
军队半年,他杀了不下千人,因抵挡革命军有功,加上隋靖正捐款,半年,军衔破格连升数级,成为最年轻的少校之一。另一人是直系李崇。
两人私交不错,但隋翊很清醒,直系奉系内斗白热化,他和李崇只能为敌。
除公开的立场不同,他还有私心——李崇离开寧城奔赴前线时,两人通过几次信。
提及宁城,自然避不开隋家、隋和光。
隋翊没头没尾一句话,问李崇:你争赢了吗?
这次李崇的回信来得迟。
李崇回:关乎隋和光、玉霜二人,从前事我不问你,之后的,你也不必多问。
他很少放狠话,就连杀人前都是笑着的,但隋翊清楚,李崇已算亮明态度——无论隋和光还是玉霜,都是他李崇过问的人,轮不到隋翊。
隋翊再没回信。
到宁城首日,他杀光李崇训练过的驻军。
隋翊是必定要争的,从小到大,争活命、争宠、争输赢。
争到死。
第31章
隋翊喝了点红酒, 不多,就半瓶,到戏院时他问过隋靖正在的包厢号, 就包下隔壁另一间, 从酒柜随手拿一瓶。
他不抽烟,不赌博,□□没有动过真格, 按这标准, 算半个好男人。
为什么是半个呢。
因为隋翊喝酒。
不喜欢贵的、好的, 只喜欢能让他晚上睡死的。但这半年除非应酬,隋翊滴酒不沾,怕神经麻痹被人弄死。他忍太久了。
酒要醒过才好喝,隋翊放下玻璃杯,晃悠到露台,一跃,到了隔壁,取出根铁丝撬几下, 玻璃门锁就开了。
房内有模糊交谈声,隋翊不着急进,靜靜看了会月亮。直到瓷器裂响传来, 以及人倒地的沉闷动静。
哦豁,小伙伴们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net/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找书指南 | 民国 高岭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