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抗拒。她依然在顺应它。因为顺应,就在处理这棘手的任务。
只是玉子。她猛然想起,在这个雨夜,玉子正在沉睡着。只是玉子会怎么样呢?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她恐怕怎么样也料不到自己既是贵妃也是皇帝吧?如果更残酷,她还会既是玄宗,又是肃宗,她没得选。
自己…其实也可以选,但是基于一切,一切的可能性与概率与风险,自己愿意选择这样做。毕竟,玉子的悲喜并不是会影响事情进展的因素。按照目前的情况,玉子的行为是她可以完全掌握的。甚至如果她真的变成了肃宗,那对自己来说就更好了,就更简单。
我为什么要在乎这个?她顺着惯常的反思逻辑思考,为什么?
她的悲喜我为什么要在乎?为什么想到她会不快乐我竟然也感到一阵,那叫什么,类似心痛的东西?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啊。为什么会疼?
事情也许不会那样发展,也许不会的,也许不会就那么惨,玉子还是玉子,她还是可以控制她,无需付出惨重代价,就可以达到目的,只要足够混乱……
为什么我这样不理性?我怎么会?这太陌生了,很久很久没有遇到了。
她不再纠结于自己为何如此,决定放任事情发展。让棋手们先去下棋,只驱动他们下,不管他们怎么下。于是在玉子说要不要去见一见埃利诺和法兰契斯卡的时候,她说好,应该,可以去。于是在那妇妇二人监听自己的弟弟却遇到很难攻破的防壁时,应了玉子的请求,几近危险地展示自己的技能。
唰啦,气密门打开了。禹品走进仓库里间的病房,泰瑞莉亚正盘腿坐在病床上,两眼放亮看着虚拟屏幕。但是一见她来了,女孩抬头时眼中的光芒稍稍熄灭了一部分。
还好了,她想。比之前过来眼都不抬的强。
“你来了。陈蕴姐姐呢?”
行吧。
禹品坐在悬浮诊疗椅上,交叠双腿抱着双臂,“她今天有手术,过不来。明天再来看你。”
“她说的?”
“那当然。”我怎么会胡编她说的话呢。
泰瑞莉亚看了看她,她不知道小姑娘在看什么。
“谅你也不敢胡编。”
行吧!禹品想,真人不露相似的。泰瑞莉亚继续看屏幕,而她继续说道:“你是逃亡者。”
泰瑞莉亚重新抬起头,眼神不再热忱,冰冷了许多,“我是。怎么了?”
“没什么,我有点好奇罢了。”
“你们给我做了手术,陈蕴姐姐说脑袋都给我切开了,难道还没看见吗?”
“嗯。是看见了。”禹品只好放软语气,以免刺激对方,“为什么要逃呢?”
泰瑞莉亚陷入沉默,禹品淡淡地补充,“我没有恶意。只是好奇。如果你不想说,不说也可以。”她是没有,这些信息对她现在也不是很重要。陈蕴现在每天都花很多时间去研究殖民者特质芯片的构造,能否找到什么手段救眼前的漂亮女孩一命全在于此,和这人到底为何逃亡没有关系。禹品甚至觉得,她最好不要知道是为什么。但她好奇。
她就这样一个人。从小就站在高楼上往地面上看,地面上有什么,别人从不关心,就好像那下面全是污秽,这是一个看得见底的深渊一样。
“因为……因为想做个人。”
“做个人?”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你难道不是个人?你既不是我工厂里出产的没有意识只有操作系统的人造人,也不是地面上的孤儿城里生活的没有希望的被时代抛弃的贫民,你是个人类,是血肉之躯,这一点毫无疑问;你不但活着,还活得好好的,还拥有一个加强型的身体和强大至极的大脑,简直是造物的奇迹——谁造的?
“你不明白。”泰瑞莉亚说,忽然变得老成,“你没有经历过那种生活。”
“在外星殖民地的生活?你们生活在哪一个星球?”
“哪一个?我忘了。”女孩的俏脸上挂着苦笑,“我去了太多太多的地方。你知道殖民者什么时候开始工作吗?”
禹品想了想,“十七岁?”
泰瑞莉亚点点头,“大部分人是十七岁,而我,这种因为所谓‘太聪明’而早早被‘征召’的,十五岁就开始了。”
“那时候你才刚植入芯片,按照常理你并没有调节好啊——”
“他们说,不怕,在实际中调节就可以了。我从十五岁半到现在,两年过去了,我去过多少个殖民地,我自己都不记得。我在哪个地方停留半个月,比如什么7Z51-3号卫星,完成任务,打给我的报酬还在数字系统里转移,我已经在更短暂的时间里来到另一个星球。超跳跃通道,你知道吗?”
女孩看一眼禹品,禹品想了一下;未及回答,女孩却了然道:“比近地轨道的那个大得多了。从一个星系到另一个星系,只要一秒钟,地球上的一秒钟。我们比光速还快。有的时候还被要求加速。为什么?为了去争夺什么东西。你们在地球上根本就不会知道在外星这些超级公司都在干什么事情。”
“地球上有和平协议。”说完禹品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得太无力。
“是啊,和平协议。地球上是不会再有什么战争了。多余的精力就放到外星去,多余的人就到外星去。就像在家里不能吵架,就到外面去惹是生非一样。”
“你都做过什么?”
“我?我做的可多了。有人负责侦察,有人负责潜入,有人负责压制,我就是负责一切在数字世界里的战斗的人。你肯定见过BudaCall的顶级防壁,比如你们工厂用的这种,但你见过其他超级公司的吗?他们用在各自的外星基站的?他们用在争夺前线的?你没见过——”
“是什么样子的?”
“很高大,很厚,很强,很复杂。就想把你们的总部大楼变出一百个然后排列起来一样。大吗?大死了。而我,就要在上面找一个小孔,钻进去——”
“把它炸掉?”
“不,把它变成我的。你看,你不懂了吧?”泰瑞莉亚笑起来。
望着这灿烂笑容,禹品心底觉得很悲哀。
“我把它变成我的,至少一半是我的,那么另一半就会和它打起来。这样到处都是破绽,我们想从哪里进都可以。这就是我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因为这一点——”女孩的声音突然停滞,接着急转直下,仿佛是被一双干枯的手扼了一下喉咙,“我到处走。”
“你和你的同伴。”
泰瑞莉亚眼神锐利地盯了她一眼。禹品不为所动。
“那天和你一起来的男人。”但这事还是不要追问了,“所以你做的很好,哪里不开心呢?”
“你要有这么强大,能挣无数的财富,却只能活到七十岁,你愿意吗?”
问题像个铅球一样掉在地上。幸好地面是草地。
“我们能挣很多钱,生理机能非常强大,但我们不能选择。我们的一生只能被指派来指派去,不论想不想做都要做。有时候我们根本不清楚被指派去做的任务居然是那样子,根本不是简报上说的那样。我们一点都不想做,可是我们没得选。我们又不是没有情感的机器人,我们又不是一把粒子集束器、一段程序而已。你说他们把我们被当作物品吗?不是的。他们还是把我们当成奴隶。并且许诺我们说,你看,工作到四十五岁,你就可以休息了。到时候我们会为你选择一个地方,你去居住,在哪里终老就可以了。但是你,你不能回到你出生的星球——即便有无数人想要回去——你也不能自己选择,我们给你选择,事先为你保密。并且去之前,你必须承诺不离开那里,就在那里等死。七十岁来临的那一天你就会死。在那之前,你想干什么干什么,就是不能离开。”
禹品哑口无言,她不知道应该说“这样不好吗”还是说“这样真的不好”,因为“真的很好”的同时也有“真的不好”。人就是这样,好与不好在于自己,并且需要选择的权力。幸好泰瑞莉亚压根不指望她接话,自顾自继续说道:“很多人在最后的二十五年里什么都做。最后往往活不到七十岁就疯了。疯了之后,就想办法自我了结。有的人上了年纪,到了后来,甚至感叹,为什么没有在之前的某一次危险的任务中送命?又有的人因为想到了这一点,就直接在危险的任务中失职。一失职,那就很简单了。”
“会怎么样?”
“轻则去做苦役,重则……就不用做苦役了,可以幸运地永远留在执行任务的地方。”
看见女孩眼里的悲伤,禹品仿佛看见了她的回忆,于是二者一道沉默着。
“所以你想要回来?”
“嗯。在殖民者的队伍里,大家总是传说,地球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除了我们的祖先,其实谁也没见过地球。我们出生在外星,在——在不同的超跳跃轨道中成长,然后在另一个外星死去。但我们总是传说,地球很美,地球上很多真正的人类,和祖先的遗迹。地球上的人可以选择自己要做的事情,可以拒绝自己不想做的事情,想在哪里生活都可以,随时都可以改变。不用每天出生入死。地球不大,但是在这上面想去哪里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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