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柜上的玻璃杯空了大半,杯底沉着几粒安眠药的残渣,显然是巩野早就备好的。
他始终觉得,姐姐的死是向家造的孽,要用戏班主儿子的血来祭奠,却不知道巩凡当年自尽,是怕那个畸形的孩子来到世上受苦。
顾云舒戴上双层手套,打开法医工具箱,先摸出酒精棉片擦拭了一遍听诊器。
她俯身将听筒按在向东胸口,侧耳听了片刻,又换了几个位置,最后直起身摇了摇头。
接着她拿出体温计量在两人腋下,数值停留在35℃,远低于正常体温。
她捏了捏巩野的手指,关节僵硬得无法弯曲,摇头道:“尸僵已经形成了。看僵硬程度,死亡时间至少在三小时以上。”
她又用手电筒照向两人的瞳孔,角膜已经开始浑浊。
这是煤烟中毒导致的呼吸衰竭,肺部应该有炭末沉着。
她掀开被子检查两人的皮肤,巩野的手腕上还留着白天戴手铐的红痕,向东的指缝里却攥着半张被揉皱的纸巾,上面沾着一点湿润的泪痕。
顾云舒拿起镊子夹起那纸巾,放进证物袋时轻声道:“无力回天了。”
这时,周晋的手机突然亮了,是110指挥中心转发来的短信。
发件人正是向东的号码,发送时间就在一小时前:
“不怪巩野,我们家欠他姐姐一条命,我还了。我的爱都在我的佳能相机里。”
宁向晚看着那条短信,又望向床上相拥的两人,孔雀戏服的裙摆铺在床单上,像一只折了翼的鸟。
紫薇花的花瓣还在微微颤动,仿佛在为这场以爱为名的复仇,落下最后一场无声的雨。
宁向晚退出卧室,脚步沉重地走到门口,指尖无意间触到门板上的纸符,粗糙的黄纸边缘已经卷起。
她凑近一看,那道用朱砂画的镇魂符早已褪色,墨迹在常年潮湿的空气中晕成模糊的团块,却仍固执地贴在门楣中央。
原来这符镇的从不是什么外邪,是他姐姐巩凡的魂魄。
宁向晚想起床头柜那盆紫薇花,花盆里的土比寻常盆土更显黝黑,想来那些混着骨灰的泥土,正是巩野这些年一点点攒下的念想。
他把姐姐的骨灰养在花根下,看着紫薇花抽枝、开花,就像姐姐从未离开。
第95章 以爱偿仇
巩野这一决绝的复仇,让在场众人无不扼腕叹息。
他那双已然失去神采的瞳孔,仿佛还映照着多年前那个无力的自己。
那个眼睁睁看着姐姐坠入深渊,却连一声呼救都发不出的孩童。
瞳孔深处,是化不开的悔恨,是对当年那个放任悲剧发生的自己,最沉重的审判。
谁能想到,一件戏服竟成了命运的诅咒,缠绕着两代人的恩怨。
十二岁的巩野,总爱在戏班后台偷穿姐姐的行头。
那天他披着杜丽娘的水袖,踩着碎步模仿《牡丹亭》里的身段,转身时不慎将水袖缠上了正靠在柱子上抽烟的戏班主颈间。
他吓得僵在原地,戏班主猛地睁眼,暴怒地扯断水袖,铜制的铜钱头饰随着动作飞溅出去,带着尖锐的破风声直逼巩野面门。
“小野!”十五岁的巩凡恰好进来,想也没想就扑过去挡在弟弟身前。
头饰狠狠砸在她后背,留下几道渗血的红痕,她却死死护着身后的弟弟。
巩凡声音发颤却不肯退让:“班主,他还是孩子,不懂事……”
戏班主甩开断裂的水袖,眼神阴鸷地扫过姐弟俩,最终落在巩凡身上。
那天下午,后台的锣鼓声敲得震天响,盖过了更衣室里隐约传出的呜咽。
巩野被反锁在道具箱旁,透过木板缝隙,他看见姐姐被按在戏服堆里。
班主手里的腰带一下下落在她身上,而姐姐嘴里反复念叨的,始终是那句“别怕,小野,别看……”
他想冲进去,双腿却像灌了铅,喉咙里像是堵着滚烫的炭,发不出一点声音。
直到黄昏,戏班主整理着衣襟走出来,踢了他一脚:“看好你姐,下次再惹事,就让她替你受罚。”
那之后,巩野患上了失语症,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开口说话。
而戏班主看他的眼神,总带着一种令人发毛的审视。
他后来才知道,班主竟以看护不力为由,将对姐姐的侵犯说成是对他的教训。
他用最龌龊的方式,在他心里刻下了永不愈合的伤疤。
创伤像藤蔓,悄无声息地缠上了他的灵魂。
他开始模仿姐姐的穿着、语气,甚至在镜子前一遍遍练习她的眼神,仿佛只要变成姐姐的样子,就能替她承受那些痛苦,也能麻痹自己那段不堪的记忆。
他把自我认知一点点剥离,硬生生塞进姐姐的影子里,成了一个活在替身幻想里的人。
原来真的有人可以为了姐姐,把仇恨嚼碎了咽进肚子里,隐忍这么多年。
巩野原本以为,这份复仇的火焰只会在暗夜里灼烧自己,却没料到命运竟开了个360度的玩笑。
向东以实习生的身份出现在殡仪馆,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带着青涩的笑容跟他打招呼时,他只当是个普通的富家子弟,没放在心上。
直到那天在馆长办公室,他无意间听到馆长跟向东闲聊,说:“你父亲向伟华能把你送来这儿,也是想让你多历练历练”。
向伟华三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巩野的耳膜。
他猛地抬头,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是这个名字,是这个毁了姐姐一生的男人!
他捂住嘴,几乎是踉跄着冲出办公室,跑到卫生间干呕起来,胃里翻江倒海,多年前的画面在脑海里疯狂回放。
他不会忘,永远不会。
巩野当即开始不动声色地调查向东。
户籍信息、家庭住址、社交账号。
他像一个经验老道的猎手,搜集着关于猎物的一切。
资料显示,向东家在静海市经营着一家小有名气的川剧团,四年前才从老家搬来。
看着屏幕上向东和父亲的合照,巩野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找到了,害死姐姐的人的儿子,竟然自己送上门来。
殡仪馆的同事们都觉得向东是来体验生活的,私下里常议论:“看他那身行头就知道家里条件好,估计是他爸怕他娇生惯养,特意送来遭点罪。”
巩野听着这些话,心里冷笑。
他开始更频繁地穿女装,化着精致的妆,说话时故意带上几分姐姐当年的柔媚,一步步接近向东。
他制造偶遇,在茶水间递给他一杯热咖啡。
他值夜班时,恰巧也留下来整理资料。
甚至在他被老员工刁难时,不经意地帮他解围。
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那么顺理成章,仿佛他们的靠近本就是命中注定。
他以为向东被蒙在鼓里,以为这场复仇的剧本全由自己掌控。
却不知,向东第一次在殡仪馆见到他时,目光就定住了。
那张脸,像极了父亲阁楼里那张被画了叉的旧照片上的女人。
向东也藏着秘密。
读高中那年暑假,他在老家无意间闯进了父亲紧锁的阁楼。
那里堆满了戏班的旧物:
褪色的戏服、生锈的头饰、泛黄的剧本,还有一个落满灰尘的木箱。
箱子里装着一叠老照片,其中一张集体照上,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年轻女孩站在最边上,她的脸上被人用红墨水画了个刺眼的叉。
向东盯着那张脸,莫名觉得熟悉,又心头发紧。
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对一张照片?那个女人是谁?
他拿着照片去问母亲,母亲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一把将照片夺过去塞进抽屉:“别问了!也别再去那个阁楼,那里住着死人。”
向东追问:“死了谁?是照片上这个女人吗?”
母亲的手开始发抖,抓着他的胳膊反复念叨:“是个上吊死了的女人我总觉得她就在我们家,在看着我们!”
她眼神涣散,像是被什么吓破了胆,再多问一句,就只会抱着头哭。
从那时起,向东就知道,父亲和那个女人之间,一定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所以当他在殡仪馆见到巩野,看到那张与照片上的女人有着七八分相似的脸时,心里便有了答案。
他配合着巩野的接近,看着他扮演着另一个人,看着他眼底深藏的痛苦与仇恨,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又酸又涩。
他大概猜到了巩野想做什么,却没有戳破。
或许是出于愧疚,或许是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动了真心,又或许,他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偿还的准备。
为父亲当年犯下的错,为那个枉死的女人,也为眼前这个被仇恨困住的人。
就像他最后那条短信里写的:“不怪巩野,我们家欠他姐姐一条命,我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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