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衾眉间微蹙。
“还是我自己来吧。”
她为指尖的触感失神的片刻,手中的瓷碗被少女自顾自地夺去。这是她们再遇之后,李安衾第一次对她有了点蛮横的举动。右手自觉地将汤匙放到公主的瓷碗中,她不敢看她,只能故作往日的严肃模样,然后找了个合适的借口告退。
走出门,郡主的侍女将伞撑开递来时,她右手下意识去接,似是意识到什么,最后握住伞柄的变成了左手。
雨势更大了,雨幕中那人撑着伞的身影渐行渐远。
李烬月将目光放回对面心不在焉吃粥的李安衾身上。
安乐郡主笑了笑,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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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秋猎,有刺客来袭,李琼枝为救圣人身负重伤,最终住进了尚医局养伤。
李安衾向圣人申请每日傍晚去尚医局陪伴李琼枝。
李促看着神色自若的女儿,很是欣慰:“还是桑桑想得周到,我们可凭此事借机拉拢燕王一系的亲信李琼枝。”
傍晚时分,李琼枝看着窗外的落日云霞发呆。不远处,房门被推开发出一点声响,她以为是来换药看诊的奉御,谁知那道熟悉的声音竟然在耳边响起。
“李都护倒是闲情逸致。”
李琼枝不可思议地寻声望去。
“你……怎么来了。”
她坐在床侧的胡椅上,淡淡地看向她:
“父皇让本宫来陪着你。”
她的语气明明很平静,可李琼枝却看见夕阳的余晖自窗外洒进,将她故作冷情的眉眼染得柔情似水。
许多年后,老年李琼枝回忆起自己的一生。自己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燕然已勒,封狼居胥,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算是此生无憾了吧。
晋睿宗李琰小心地推着轮椅[三]上的暮年将军,缓缓走进大明宫的上林苑中,长安的第一场初雪在傍晚悄然而至。
李琰突然问她:“您今生算是无憾了吧。”
她沉默半晌,最终只说了一个数字。
“九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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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升六年,与她在尚医局的那段时光李琼枝终生难忘。
少女每天在日落时推门而入,披着窗外的晚霞,静静地坐在床侧陪着我。在那三个多月的时光中,她们讲过的话分明屈指可数,但总是心有灵犀地一起望着窗外的落日。
李琼枝想到这,唇角微微扬起。
她什么也不说,我却已经明白了她的心意。
她在尚医局的大多数时候都在看书,于是我也看书,偶尔偷偷看她一眼。用余光凝望她干净温柔的侧脸,便觉得心满意足。
坊间的话本将感情写得太泛滥,结果没有分量了。李琼枝私以为,真正的感情是激荡过后的细水流长、岁月静好。
是傍晚时分,她安然坐于我的身侧默读着一本书,我们浸染在灿烂的余晖中,远山是层林尽染,长天之上有云蒸霞蔚。
日落之后,我也会开始秉烛读书,我记得某次我看到那句“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四]时,我的心也随之颤了一下。
父王说与心爱的人一起看完一百次落日就可以白头偕老,于是我悄悄地与年少的你在长安的大明宫看了九十九次落日,那最后一次的遗憾犹如你始终不会迈出的那一步。
我后来时常会回想景升六年的那些时光,最是无情帝王家,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你到底爱没爱过我。
可是,当我看到你望向陆侍郎的充满爱意的目光时,我就知道,这个问题已经没有再问的必要了。
你是我的今生意难平,但我还是希望你可以觅得良人。
很显然,陆询舟就是你的良人。
李安衾,我虽有意难平,但今生无所求。
只求你人如其名,长守一世安衾。
[一]摘自《悲惨世界》,略有改动。
[二]摘自《悲惨世界》,略有改动。
[三]宋代就有轮椅了。
[四]这句话出自《论语》,译文:那是没有真正思念啊,如果真的思念,又怎么会觉得遥远呢?
第76章 帝崩
腊月初八,迎腊八。深冬愈寒,俗话“过了腊八就是年”,年关将至,三省六部、左右诸司的官员们总算熬过了年终最忙碌的一段时间。
今日下值,陆询舟直接让车夫驱车前往丞相府。
甫一入府中厅堂,陆询舟就闻到了腊八粥的香气。屋外风雪交加,屋内的燎炉中火烧得正旺,下人们忙忙碌碌地走来走去,母亲与兄嫂孙辈们坐在餐案前有说有笑,一片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
她今早出门前嘱咐林皋把陆绥和为阿娘准备的礼物一同送到丞相府,这样也方便她自己下值后直接去母亲那,而不用再回去把女儿和礼物带上。
桌上早已摆好了餐具,在陆询舟落座不久后,下人们端来一碗碗热气腾腾的腊八粥。按礼,餐桌上只有长辈动勺才能开饭。卿许晏点头后,一家子开始用餐。
甜糯的米粥滑进口腔,红枣、花生、莲子、枸杞子等用料杂在一处,陆询舟用勺子舀了一颗剥了皮的甜枣,轻啮一口,便觉甜丝丝地入味。
古语云:“食不言,寝不语”,卿许晏不是特别认同。一个家庭聚餐,饭桌上死气沉沉的吃饭未免生疏如陌路之人。所以在丞相府中,吃饭时众人在举止文雅的情况下是可以可以交谈的。
餐桌上,卿许晏过问起陆询舟和陆玉瞻近来的情况,在聊及朝廷年终六部的开支账单时,陆询舟依旧神色自若,只是巧妙地避而不谈。
卿许晏将女儿的表现看在眼底。但是她作为陆询舟的母亲,又为官多年,在官场久经世故,当然知道小女在打什么算盘。
治贪。
君主治国一靠官僚,二靠军队。前者又乃是重中之重。前朝以后官僚的膨胀,磨勘制度又成为了官员们仕途上的绝对保障。“国家之败,由官邪也”,然而在无论国家兴盛与否,“贪污”永远都是历代官僚的一个必然属性。
历代的皇家,不仅通过官僚机构来向人民征收赋税,而且要由各地官僚敬奉额外的钱财。地方官僚之所以要尽力敬奉,自然是因为这样做了官位才可靠,才更可以为所欲为,可以更快地升官。并且历代中央政府对于地方上的行政费用是并不负担的,各地方的官僚除了收足中央额定的赋税缴上去以外,便得设法筹措自己的行政费用。这就是说各地官员本是有权向民众求取非法的额外收入的,同时,中央官员则乘机向地方官员分肥一部分[一]。
即使大晋官僚待遇十分优厚,但贪污的情形仍然广为存在。有粪坑就必然有蛆虫,有官僚制度就必然有贪污[二]。封建王朝的官僚制度之下,并非绝对没有个别清白的人,然而当愚昧成为世俗,清醒便是罪恶。
陆询舟身在户部,必然深有体会。
每年的正月十五,朝廷要召开年度财务会议,由皇帝亲自主持,中书令、尚书令、六部尚书外加户部两名侍郎,以及御史大夫一同参与会议决策。陆询舟是新任的户部侍郎,今年的各项开支按各部和一十六道的实际用度上报的账单她肯定有看过,并且心里明镜般清楚。
高祖建国之初,为防丞相独断的现象出现,在祖训中是明令禁止丞相参与年度各大会议的决策。同时为了制约户部尚书,高祖又规定,年度财务会议上通常需要户部的尚书和两名侍郎皆同意在票拟上签字,这样支出的账单才能生效。
虽然卿许晏不能参与会议,但近日在中书省的官署当值时,身边的同僚已经若有若无地暗示过她。据说,新任户部侍郎的陆询舟在年终清算时,竟然认真地与度支郎中沈奢一同核对完那些支出账单,最后只在一些票拟上签了字,剩下的票拟则坚持不肯签字。
古往今来,想在官场待得长久,通常只靠两样:圆滑的世故与卓越的才能。很显然,前者是大部分官员们的选择。如今,陆询舟此举必然会触犯许多权贵们的利益,并得罪他们。
卿许晏自问平生,算不上世人们口中的“君子”,她不过是尽量去做到行己有耻和独善其身。当年弹劾燕王,她最后险些死在诏狱中,若非大长公主殿下与国子监、太学生联合上书请罪,自己必然会死在狱中。出狱的第一个夜晚,她与高祖皇帝曾有过一次深刻的密谈。自那以后,她官运亨通,在岁月与人情的磋磨中学会了圆滑的世故。
后世的史学家研究卿许晏的一生,她幼年国破家亡,少年初入官场,中年位极人臣。在她人生后半段,一举一动都充满着政治的智慧。你叹她刚正不阿、两袖清风,可她偏生又有着圆滑的世故,以及闭上眼睛后对肮脏的默许;你骂她左右逢源、违背初心,可是当国家处于危机存亡之际,她又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力挽狂澜,鞠躬尽瘁至死,最后子女为她整理遗物时,所剩财物,不过半两碎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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