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金乌西坠,暮色四合。
卿许晏与陆询舟闲坐于书房中的罗汉榻,两人相对而坐,榻上的小案呈放着两盏氤氲着白气的茶。屋外依旧是大雪霏霏,上下一白,似乎走一遭风雪,就算眼底无离恨,亦能一夜白头。
“辞非,你知道古之圣人推崇的两种精神吗?一是明哲保身、独善其身,二为鞠躬尽瘁、广济天下。辞非可知,阿娘最希望你成为哪一种人吗?”
陆询舟毫不犹豫:“自然是后者,辞非自当向阿娘学习。”
“不。”卿许晏摇摇头,苦笑,“子女莫若父母,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与其说阿娘希望你成为前者,不如说阿娘也有自私的一面,阿娘其实也只是希望你身体安康、快快乐乐。”
“如此,足矣。”
陆询舟愣住了,随后她反应过来,不解地看着她的母亲。
“阿娘是在暗示孩儿票拟的事情吗?”
陆询舟沉声道。
“您明知道他们贪污腐败,却还要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什么?他们搜刮的,是当地百姓的财产;贪污的,是朝廷税收的银两;茹饮的,是百姓的血肉!您和先君从小就教育我和兄长们如何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到头来,这些全是士大夫写的空话吗?”
听得出来,陆询舟的语气很失望。
在听懂母亲暗示的那一刻,母亲自幼在她心中清正端方的君子形象瞬间崩塌。
卿许晏不语,望着女儿与自己相似的眉眼,她想起了当年那个弹劾燕王的年轻人。
卿许晏原名贺筠。
她出身于百年大族清河贺氏,乃是前朝丞相与梁哀帝嫡次子郑王之女,哀帝当初为了拉拢世家,遂使郑王入赘清河贺氏。故而她与弟弟随母姓贺,可也算是能被记录在族谱上的北梁皇室宗亲。
生逢家族倾颓之际,当年的政变血夜,卿许晏与弟弟躲在衣柜中,透过门缝亲眼看着父母被杀害,自己却无能为力。
天明时他们侥幸伪装成下人逃离了贺府,又拿身上仅剩的长命锁换来了躲在商客车队中的机会。一路不知方向的逃亡,最后又极为幸运地在扬州被一位膝下无子、仁和温文的员外收养。
至此,世上再无贺筠,只有卿许晏。
当年她才七岁,贺凇(卿云歌)也只有五岁。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也渐渐在坊间密闻中拼凑出当年政变后亲人们的下落。
母族清河贺氏主支几乎满门被斩,旁支一律贬为奴隶,除她和弟弟外还有一位舅舅因为在政变前投诚晋高祖因而逃过一劫,甚至还得了个六品的在京官职。不过据说他晚年因为追思昔日繁华奢靡的生活,写下了那本广为流传的《简斋拾遗》,最后经仇家举报,不仅丢了乌纱帽,还被投入诏狱秋来问斩。
父族也没好到哪去。皇长伯成了后来的傀儡梁废帝,结局是在烈火中的大殿里绝望自缢;父王因为政治立场被叛军杀害,割下的头颅挂在城墙前警示世人;皇三姑母的驸马跳河自尽以示君子节操,而她却被囚禁在长安的某处别院中,据说她后来疯了,某天夜里割腕自戕,一命呜呼。
她呢,改名换姓苦读数年,少年高中,其实只为一朝金榜题名,手刃灭门仇人。
然而冬日时时发作的头昏病,却暗示着她时日无多。
头昏是北梁皇室成员常有的遗传疾病,表面上是因为季节性疾病导致的头昏发作,实则却是体内的蛊毒躁动。
这是北梁皇室的秘辛。百年前梁神武帝荒废朝政,求仙问道,曾误食了蛊毒。此毒具有很强遗传性,故而此后诞下的皇子公主皆有概率患上此病,而无病的皇子公主也不能保证他们的子嗣能避开蛊毒。
蛊毒无解,伴随的症状是每年冬天每隔十日发作的头昏,患者年过十五或十六后体内的蛊毒已经完全扩散,头昏时还会带有咳血与窒息感,并且会有小概率在病发暴毙。只不过,每次疾病发作时可以通过服用某种南魏秘方来镇压症状。
卿许晏自认为自己的行径算不上君子,她只是遵从自己的内心行事罢了,如果阎王一定要赶在她报仇之前带走她,那也只能是天道不公。
卿许晏背负家仇国恨,麻木地活在世上。
卿许晏,许卿一世清晏。
然而她的身份,却注定终其一生不得清晏,也无法许诺他人一世清晏。
她答应对李容妤不再有所隐瞒,可是她终究还是辜负了大长公主殿下。
从头到尾,她对她是爱与利用交织在一起。
年轻时的卿许晏,意气风发、志在鸿鹄,十六岁参与科举一举高中,那年殿试,金碧辉煌的含元殿中高祖问她为官意所何在。
少年人望着殿上的弑门仇人,肃而答之,字字铿锵:
“臣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三]
高祖坐于高台龙椅之上,她俯视着台下意气风发的少年人,想起了那位许久未见的故人。
她们是年少时恋人,亦是一生的宿敌。
最终的政变之夜,她不愿让记忆中清高孤傲的爱人跌落神坛,成为自己的阶下囚。
所以她杀了她。
她杀死的是杀伐果断的梁末名相,而非记忆中永远停留在十八岁的清冷君子。
高祖噙着笑:“此子善,可成大器也。”
思绪回到当下。
凝望着陆询舟失望的深色,卿许晏不置可否地叹了一口气。
官场诸多门道,若是告诉陆询舟其中利害关系,她定是不能深刻体会。不如——
让她摔一跤,就像自己当年不顾所有人的奉劝弹劾燕王一样,人总是要吃过苦头才会长记性。何况陆询舟不似当年的自己,她有丞相母亲,还有父族金陵陆氏,以及隐形的北梁遗孤身份带来的皇家庇护。
陆询舟看见母亲突然温柔一笑。
“你迟早有一天会会明白的……会明白的啊。”
母亲似是在对她说话,似乎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还想再说什么,却突然感到她们之间隔着什么无法逾越的鸿沟。千言万语,最后汇出一句
“阿娘——”
“咚——咚——咚——”
突然,窗外传进隐隐约约的悠远钟声,陆询舟立刻止住了欲往下说的话。
“咚——咚——咚——”
钟声愈发响亮。
二人俱是一愣,卿许晏眉间微蹙,忽然厉声喝道:
“开窗!”
陆询舟瞬间明白了什么,她迅速起身打开书房的窗户。开窗的那一瞬间,风雪涌进屋内,咆哮着、叫嚣着,陆询舟站在窗边,愣愣地望着远方皇宫的方向。
不久,她已然被吹进屋内的霜雪染白的眉鬓。
凛冽寒冷的北风怒吼着,捎却苍怆凄凉的景阳钟声。
“咚——咚——咚——”
一声又一声。
一切的一切,都在昭告同一件事情。
“圣人。”
“驾崩了。”
.
子时,李安衾还在处理呈上的奏疏。
采薇在一旁侍奉着,一边研墨,一边随时待命。
兰膏明灯有渐暗的趋势,采薇于是小心翼翼地打开灯罩,倾进新的灯油。
当李安衾批到某份奏疏时,她情不自禁眉间微蹙。
此奏乃是陆询舟所上。奏疏中细致地列出这次年终财务核算时发现的各部诸司的漏洞,并且陆侍郎还条理清晰地阐述了自己的建议,文末又义正言辞地请求监国的长公主殿下明察秋毫,对那些贪官进行严惩,还那些被压榨剥削的百姓们一个公道。
李安衾疲惫地捏了捏鼻梁,深吸一口气,失笑着对奏疏无奈地摇摇头。
小山你还是不能理解“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含义啊。
官僚的贪污腐败是历代国家发展的必有的结果,然而一个国家却必须要靠着官僚系统来维持现状。正如那黄河水浊,定期泛滥,然而它也灌溉了流经两岸数郡的田地,堵了黄河,那两岸数郡的农业该如何发展?反之,若黄河泛滥也的确要去治理,可原因在于,当今时局动荡,治贪必然会危害到大部分官僚的利益从而影响到大晋政权稳定。
如此看来,那本宫何来治贪一说?
陆询舟,你不仅在床上折磨本宫,而且在床下也要把本宫弄得心力憔悴吗?
李安衾无奈,一面提笔欲写几行委婉回拒的文字,一面想着何时能好好和陆询舟谈一谈。
就在这时,她听见似乎是从远方传来悠远苍凉的钟声,夹杂在风雪聒噪中,愈发响亮,愈发清晰。
“咚——咚——咚——”
她登时一怔。
片刻后,长公主殿下倏地起身披上狐裘,不顾屋外的风雪,她匆匆走出书房,朝北方大明宫的方向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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