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阙讲:“河边滑,注意看路。”
韩临没言声,握住了他的手。
于是上官阙也不说话了。
医馆楼上上官阙请来的多位大夫就脉案争论不休,楼下韩临找徐仁摇骰子猜大小,韩临输了喝一口滋补药,徐仁输了喝一口瘦身药。
这样玩,苦滋味的药喝得完,病人过来,骰子藏进指缝,骰盅一翻便是笔筒,徐仁又是一副大夫的模样。也有流年不利的时候,考背药方,太紧张,骰子滚到爷爷脚边,挨了劈头盖脸一顿训斥。
此事传进上官阙耳中,他还笑着来问徐仁怎么这样快就和韩临混熟了。
早年徐仁听过小刀圣的传闻,到洛阳去满以为能在上官阙的生辰宴上一睹韩临风采,谁想这人好大的面子,自己同门师兄兼顶头上司的大事都不赏脸。他都做好见不上面的准备,哪想到上官阙后来设宴与金陵旧朋相聚,竟叫来韩临。
那年为了追顾莲,徐仁正节着食,整日嚼菜叶子喝清茶,苦楚不堪,宴上满桌酒肉他是一眼都不敢多看,可来了总不能闭着眼入席,于是,这双眼要看向别处。宴上就数这对师兄弟吸人眼睛,他便留意到暗雨楼正副手间的暗潮涌动。
这韩副楼主生得是真俊,脸也是真臭,落座不搭理人,仿佛谁都瞧不上。也怪,一向周到的子越没说什么,只是纵容。
徐仁嚼着菜帮子,正于心中遐想暗雨楼权力斗争之际,众人哄笑着敬起酒来。
酒局嘛,喝我敬的酒才算给我面子是挂在嘴边的话,若说酒宴之上,众人最想要赏光的还得是韩临,杀伐果断的小刀圣,多新鲜。无奈韩临冷着一张俊脸,赏的尽是寒光。金陵公子哥也识趣,酒便都敬给了昔日老友。
更怪的是,到上官阙饮酒,韩临竟抬起眼。
见上官阙饮下一杯,他长眉皱起,待到上官阙接下第二杯,他一伸手,握住上官阙手腕。
众人望见,均是一吓。
却又见韩临换上笑脸,笑着解释起上官阙有伤,接着竟夺过酒杯,添满饮下。
此后的酒都是韩临喝的,连话题都是他活络着在引,好像方才冷淡摆脸的不是他。
众人为敬酒游戏耳酣脑热之际,徐仁注意到韩临叫来小厮,点了几道清淡的菜,摆到有肩伤的上官阙面前。
这哪里是关系差的样子,可他们席间一句对话都不曾有,连目光无意间接上,也都一触即分。
桌上人醉得七七八八,徐仁喝了一肚子茶,出门放水,见酒楼对面有家玉器店,过去给顾莲买了支牡丹玉簪,回来上楼碰见小厮,说是席散了,给爷叫车回去吧。徐仁说好,又念着宾主之道,上楼想去和子越道个别,谁知靠近房门就听见里面在吵。
屋内二人声音都不大,徐仁只听得出韩临语气很冲,到后来子越自证,才勉强听清。
“我不至于把你当成个挡酒的,换你的心疼。”
心疼二字一出,把徐仁吓得心都差点停了。
那两年他所思所想皆是情爱,联系到席间种种,明白自己不小心撞破了什么,忙捂住嘴,轻手轻脚往外挪,下楼前好死不死又隐约听见一句:北地枫叶红在九月,正好是你的生辰。
也就见过那一次,多年间徐仁一直当韩临是冷傲的脾性,金陵这半月接触得多了,才知他脾气这样近人,那夜的一切倒像是记忆出错了。
……
正筋调气之道细微至极,多方名医就脉案几番争执,才敲定诊治的开头——由习针的大夫捻针运气刺进韩临穴脉,先理清筋络的塞处乱处,在纸上筋脉图中用朱笔落点,绘成筋脉图。众医看过朱点经脉图,再做后一步打算。
这是细活,那探脉的中年大夫也是徐先生弟子,稍一动针,便要问韩临可有不适,像是剧痛、内力倒涌此类。每次问,韩临都说没有。
每当这样说,那中年大夫都要松一口气,可惜这口气很快又提上去。一次引气入体,没有任何征兆的,韩临吐了一大口鲜血。
这大夫号脉才知气血逆流,连忙扎针止血,喂丸药,运功去调息,流了不知多少汗,才保住他的命,抓着他的衣领骂:“我问你哪里不适你倒是说啊!”
见这位平常不苟言笑的大夫怒不可遏,韩临伸手擦去嘴边的血:“不算疼啊。”
“都气血逆流了怎么可能不疼?你有没有常识?”
韩临还来笑着安慰他:“没事,这不算什么。”
那大夫看怪物似地看他:“你以前经常这样?”
“是啊,当年在茶城老这样,也就疼一会儿,血吐出来就好了。”韩临见那大夫脸色不好,不敢再说,往痰盂中吐了一口血沫:“别怕,我特别命大。”
最后还是把上官阙叫进来了。
望着血迹,听过来龙去脉,上官阙取出帕子,请大夫出门等,说他有些话同韩临讲。
听背后门阖严,上官阙低眼去擦韩临唇边血迹,方要发作,腰被闯祸的人环上。
“我不是有意的。”韩临闭目靠到他怀里:“疼太多年了,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是正常的疼,什么是危险的疼。”
次日分量颇重的礼盒被退回,来人还捎来大夫要他们另请高明的话。上官阙遣人又送回去,给的说辞是就当是压惊,倘若再退回来,只好带着韩临一起去赔罪了,这回才算是收了,又传来口信讲师妹生产完,他会试着牵线请她来办。
……
好几年没住人,宅院的桌椅多少有点活络的小毛病,竹编的用具也给虫子噬出了洞,原也是打算请人修的,韩临一样接了下来。
夏天老是下雨,这种粗活又太脏,不能进屋,韩临干脆待在上官阙窗前的檐下,锯木头,重构卯榫,劈篾剖丝,编织竹条,打钉子,绞铁丝。
佣人听说宅院主人是有名药铺的少东家,多少存着些距离,但见少东家这位俊气的朋友并不端架子,连自家孩子弄坏的玩具也帮着修,难免生出亲近之情,空闲时会主动上前聊几句话,问他怎么会这么多手艺。
韩临:“缺钱啊。”
佣人均噎了一下,后来更熟了,还会为家中孩子向他打听学这些,日后能挣多少。
韩临说这个他倒不太清楚,“我一只手不方便,干活比别人慢,做这个不赚钱的。”
众人笑他自相矛盾,一会儿说缺钱,一会儿又说干这个没的赚。
韩临解释这个不赚是跟干别的劳力比,但别的活不会时时都有,就算有,人家也会更倾向身体好的,再说他很多时候不方便出门。修东西这事,人家把东西拿过来,他在期限内修好,人家按约来拿就成了一笔买卖,虽说他价低,但抓在手里都是钱嘛。编竹、糊灯笼也是一样的道理。
佣人们来了兴趣,指着他手中正在修理的凉塌,问修这个又是什么价。他说当年没人找他修床,佣人问那你怎么会修?
韩临余光瞥向开了半扇的窗,见人没在窗边,告诉他们:“吃过亏啊。当年跟着木匠干活,我先学了修床。”
细问之下,他说了个别的活的价格,到底此处是金陵,佣人们一惊,说这也太低了,还不如在家歇着。
韩临轻轻摇头:“我觉不长,想在家找些事做。茶城没什么消遣,白天和夜晚总是很长。”
另半扇窗忽然打开,众佣人望见不知何时到窗后的雇主,慌忙收了闲话,各自去做事。
人都散了,上官阙问:“那几年你在想什么?”
停顿半晌,韩临说:“等死和你哪一个先来。”
在茶城那几年,这样的活韩临干过很多,至今还手熟。右手不方便,有些东西就夹在膝头,必要时韩临甚至低脸用牙咬。也有不小心的时候,竹签扎进手里,韩临寻针来挑。他右手做不了细活,在弄得血肉模糊前,窗里的人总会探出手,接针挑出芒刺。
剩下的大夫说什么都不肯给韩临探脉,于是只好吃药慢慢调,医馆几乎成了第二个家。五湖四海的名医难得相聚,有时徐仁手头没病人,徐永修叫他上楼旁听,韩临无事可做,靠在徐仁那把太师椅上翻医书附的案例,正思忖这玩意比志怪小说还离奇,有人推门进来。
常有进错屋的人,韩临没分眼过去,提醒道:“出诊的大夫在隔壁。”
“这不就是徐济生屋吗?他人呢。”
听语气像是徐仁熟人。
韩临目光扫去,见门口立着一位艳丽打扮的女人,身旁妇人怀中抱着个孩子。
韩临说徐仁在楼上,倘若有什么急事,可以请人去叫。女人整整鬓角,摇着团扇说倒是不急,孩子有些小病,她在这儿等等。
乳娘怀里的孩子忽然扭头大声说:“我没病!”
女人飞去一记眼刀,乳娘捂住小孩的嘴巴,说这地儿药气太重,孩子不喜欢,她带出门等。
韩临观过这一出,挑了下眉,把目光收回到书上。
室内只剩两人,彼此静了一会儿,女人问:“你是新来的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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