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细的声音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背后的手指却放松了。
他猛然直起身来,浑身上下因血脉逆流和方才的压力而泛出赤红色。
他转过了身。
这鬼地方的夜晚格外黑。常泽在心中骂了一句,把模模糊糊的意识集中在眼前的人上。或许他已经不能称之为人,水藻覆盖了他的身躯,从背后看去几乎分不清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而眼前的“人”身上青黑红一应俱全,伸出双手扒开了脑门上的水藻,露出了一张青白的脸,脸上布满了青黑的鳞片,嘴唇外翻,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面貌,只有一双眼睛还大约是人眼的形状。
此刻,这双眼睛含着热泪望了过来,仿佛有无数的话要从他的口中吐出。
只此一瞥,常泽的意识骤然溃散,眼前又是一片模糊的黑暗。阵阵烦躁在心头翻涌,他问道:“你是谁?”
“我……我叫韦均,我是这镇子里的人。”他有些激动地看着眼前两个人。话在他嘴边团了又团,不知该开口说哪一句。
常泽冷道:“你是人吗?”
他们见过这镇子里的人,知道正常人是什么样,而眼前的人要么没见过正常人,要么没见过自己的样子。
韦均直愣愣地停下了动作,嗫嚅道:“我……不是人吗?”
“赤水镇祭司。”折丹一语道破了他的伪装。
古怪镇子里最奇怪的人必然占据着最特殊的位置,祭司的身份也就不难猜出。
韦均愣了愣,突然开始狂叫:“我这样子,哪里还像一个人!”
他双眼通红,忽然猛地扑到了折丹的脚下,双手攥住了他们的衣袍:“救救我……救救我……都是那个该死的声音,它对我说我是大祭司了,我一开始多么高兴呀,我是大祭司,我是神的使者啊哈哈哈哈!”
他疯狂甩起了自己的头,又哭又笑,“但是它骗我,它骗我!我要看着他们去死,我要送他们去死,我要把人投进河里!”
“那是一条吃人的河,是一条害人的河!它把我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它毁了我!”
泪珠从他的眼眶中滚出,在布满鳞片的脸上冲出了两道晶莹的纹路。他胡乱将身上的水藻扯下,露出了下半身。
他的下半身竟然是一条青黑的鱼尾,遍布着椭圆形的鳞片,当他在地上缩成一团时,鱼尾几乎比他的上半身还要硕大。
折丹轻轻闭上了眼睛,无奈地叹息一声,半掩着常泽向后退了退。
韦均却猛地扑上来,手脚并用地四周爬去:“什么狗屁祭司,我只想要离开……我不想做鱼,我是人啊,可他们都说我是鱼,是妖怪,要杀了我,我明明不想做的……嗬……嗬……”
他猛然瞪着眼睛伸长脖子大口喘息起来,浑身仿佛筛糠一样颤抖,“水……水……”
常泽伸手想把他扔进井里,却被折丹捏住了手腕。折丹让他放下了手,上前一步——
谁料想在地上滚成一团的人影猛然弹了起来,又扑通一声掉进了井里。
常泽指尖蓦然一痛,折丹立刻抬起了他的手,只见上面有了一道极细的伤口,金色的血丝开始外溢,而地面上撒着了满地的鱼鳞。不用说,是被鱼鳞划伤了。
受限于黑暗,常泽根本看不清自己的手,只能感觉到指尖传来的刺痛,胡乱摇头道,“不碍事。”
折丹低头问道:“又看不清了?”
如果不是看不清,又何至于会被鳞片割伤。
常泽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本着不白流血的原则,他把手放到井口,任一滴血落入井中。
金色的血无声地融入了水中,没有激起一丝波澜。
常泽看不见其中的景象,折丹却皱了皱眉。
韦均在水井里咕噜噜冒了一串气泡,青黑的水藻飞快地从他身上长出来。不过片刻,他已经恢复过来,下半身泡在井里,上半身搭在井口,一颗反光的鳞片脑袋伸在外面,颓然道:“对不住,吓到你们了,太久没有人和我说话了,我快不知道我是谁了。”
折丹半蹲下来,与他双目平视,放缓了声音:“祭司?”
重重复杂神色从他的脸上轮番闪过,再开口时又顺畅了许多,“是,但我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哪里是什么祭司,就是一个被诅咒的噩梦。”
他的癫狂来得快,去得也快,眨眼之间又变成了一个温声细语的凡人。
韦均自顾自道:“我本来就是一个在镇子里生活的普通人,有父有母,生活安定,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镇子里的人越来越少,父母都瞒着我,直到我的母亲也消失了。这时候,一道声音出现在了我的脑子里,它告诉我,我做了祭司,就可以拥有神的力量,就能找到我的母亲。我同意了,但我却不知道,祭司就是要把更多的人投进河里,我拼尽全力拒绝,不久之后,身上就开始长出了鱼鳞,我开始疯狂地吸水,就像一条真正的鱼一样,我再也离不开水了,”
折丹循循善诱,“这是怎么回事?”
恐惧和癫狂从他脸上退了下来,只余下了一片空白,一双空洞的眼睛不知望向哪里:“它告诉我,把她献给河神,完成祭神大典,我就能离开了。可是它没有说过,我的身上会长出这些丑陋的鳞片,我会变成一条死鱼!”
折丹:“那你找到你的母亲了吗?”
韦均痛苦地闭上了双眼,“找到了,他们把我的母亲投进了河里,我还能做什么呢。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见人了。”
折丹:“谁控制了你?”
韦均空空思索了很久,才缓缓说道:“我不知道,我没有听过它的声音……求你们救救我,救救我。”
一直没有说话的常泽忽然出声:“如何救你?”
韦均却呆住了,无神的眼珠缓缓地移动着,落在了常泽脸上的白布,又落在了他指尖的伤口处,“……你们是什么人?”
他的疑问没有得到回答,直到两人已经消失在院落之中,而天边已经隐隐现出了霞光。
他长叫一声,伸手拔下了脸上的鱼鳞,一片又一片,直到整张脸都被鲜血覆盖,新的鳞片又从鲜血之中长出。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过了多久,又还要用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过多久。
他记得,在最初的时候他还想做一个普通人,要在榻上睡觉,要在桌边用饭,要吃煮熟的食物,要喝茶。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只有在水中才能自在,只有鲜血才能浇灭他心中的焦躁,他已经渐渐离不开水,离不开这口井,他拼命想守住的,只有茶壶中的那一口清苦的水。
他吃掉了河中的鱼,吃掉了镇里的人。那个倒霉蛋死前跟他推心置腹,把自己的恐惧混合着鸡零狗碎的故事一股脑全倒给了他,连带着本人都一起成为了他的一顿晚餐。人填饱了他的肚子,他就成为了故事里的人。
幸而茶壶和故事都没有辜负他,为他带来了这两个人。
面对着伸来的那只手,他几乎毫无犹豫地就用最锋利的鳞片迎了上去,轻而易举地划开了对方的手指。
很快就能离开了。
他在心底默默安慰着自己,驱散了最后一丝负罪感。
只要沉入水底,这些日子的经历就像噩梦一样,只待梦醒就会像泡沫一样破灭。
他翻了个身,潜入了水中。
作者有话说:
别人的话不可信~
第25章 前夕
无边的黑夜肆意蔓延,方惠关上了门窗,又小心地给窗棂蒙上了黑布,确保不漏出一丝光亮,这才转身回到了简陋的木床边。
白露虚虚地睁着眼睛,看着她完成了一连串的动作。
方惠把被角往上掖了掖,完全盖住了白露头以下的位置,几乎把她盖了个严严实实。薄薄的被褥中没有棉花,全是稻草,几乎起不了任何保暖的作用。她心中泛上来一阵酸楚,“你的身体太差了,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好。”
“只怕我活不到身体好的时候了。”白露轻轻回答着,声音仿佛虚虚地飘着,还没抵达听者的耳中便消散了。或许是被褥带来了热量,她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红晕,整个人便显得有了血色。
方惠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宽慰道:“说什么傻话,你放心,我拼了命也要为你解决这个劳什子祭祀。”
白露只仰头含笑望向她,“别担心,我的情况我自己知道,你也不必一直安慰我了。阿惠,你去过很多地方吗?”
方惠道:“是,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像赤水一样奔腾的河流,也见过比这里更巍峨的高山,我的故乡更美,一年到头都有花开,那里的地是平的,长满了草,风一吹,草浪就像海一样摇摆。”
白露没有见过海,只隐约地想了想那样的景色,问道:“是不是很美?”
方惠点点头,俯身向下,与她双目对视,“那里的水很平缓,滋润着草木,也养育着我和我的族人们,大大小小的河流数不清,就像渔网一样,笼盖在平原上。等你身体好了,我就带着你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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