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阳辞挺起腰身,伸指抚去鼻尖花瓣,强忍胃痛,神情平静:“萧千户过年不回老家,到底还是京城热闹。”
萧珩说:“是啊,凑热闹罢了。听闻叶阳大人又高升了,还未当面致贺,不如就此机会,让我去席上也敬你几杯酒——今夜是谁攒的局呢?竟有这么大面子,能把不喜应酬的叶阳大人请出来。”
第96章 他一点都不可爱
叶阳辞张口就想吐,勉强回答:“不过一些同窗同年,随便聚聚。我喝得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大冷天儿,萧珩见他额际的冷汗肉眼可见地渗出来,皱眉问:“你不舒服?”便伸手来搀。
叶阳辞后退两步,避开,转身吐了一草丛的汤汤水水。萧珩上前给他拍背,还未近身又被他伸手阻止。他吐完开始咳,泪花溢出眼眶。
萧珩只好转身去更衣小楼,向婢女取一杯丁香水,递给他。
叶阳辞接过水漱了口,从袖中抽出帕子擦拭嘴角。他返身走到游廊的偏僻处,倚栏坐下,方才低声说:“多谢。我无事了,萧千户那边应是有局,还请自便,不必在我这儿耽搁。”
他不领情。萧珩转身要走,忍不住回眸一瞥。
不瞥还好,一瞥又觉得他身上襕衫单薄,连个外披都没有,实在看不下去。
萧珩抬手去解自己的氅衣,却听身后有个熟悉声音说道:“不劳萧千户费心,截云有自己的大氅。”
他闻声望去,果然是秦深。
秦深大步流星走来,将手中的荼白滚边大氅披裹在叶阳辞身上。他给大氅的腰间系带打了个结,沉声道:“我叫人上了一道炖灵芝蜜水,给你解酒暖胃。近期什么酒都别喝了,明日去太医院找你妹妹开个方子,冬春宜温养。”
叶阳辞心道,我这脱敏的方子就是我妹妹开的,她说过伤胃,没想到这么伤,疼起来真够呛。这才服药一个月,要是连续服一年……
这会儿胃痛有所缓解,他淡然点头:“好,我多养养。王爷明日要离京,我去吏部办理文书手续,还需要些时间,明日就不送了。”
秦深想抱一抱他。叶阳辞撇开几步,提醒:“王爷自重。”
萧珩讪笑出声,意有所指:“人多眼杂,可不得自重么?否则之前那般用心的流言作势,在御前立起来的冤家对头,不都白费了。”
秦深峻色看他:“萧千户知道得还挺多。看来是回到京城路子宽,能进出长公主府,重投故主,也就忘记了先前对本王的效忠。”
萧珩仍是笑:“长公主是卑职的旧主不错,但区区一个下人,哪里入得了她的眼。卑职说过深受王爷感召,愿奉麈尾,这话可没有作假。几度同舟共济,怎么二位还不信任我?”
秦深的目光如利刃穿透血肉,要把他的面皮剥了:“你连真实身份都一重又一重藏得紧,叫别人如何信任?
“本王入京之前,的确与皇上、长公主只见过一面,对京城局势知晓得也不很详细。但留京这一个月,足以把你的底细打探清楚——
“前朝乱世,湖南、两广等地蛮族不堪压迫,起义北上,意图扩张。我大岳三雄征战中原,统一天下,北拒靺羯八部,南灭三苗狼兵,收服了苗、彝两族。唯独瑶族黑狼军,在首领‘黑蓝大王’唐尤的率领下继续顽抗,最终在大瑶山一役中覆灭。
“唐尤战死,其子唐璩年仅十六,延徽元年随族人被俘入京,本要净身充作内侍。偶然间被长公主看中,命人带回府上,充入乐伶队伍,成为琴师。
“你便是唐璩之子,延徽三年出生,生母不详,七岁时与父亲唐璩一同离府别居。逾五年,唐璩病逝。你十二三岁就在市井街头厮混,人前人、人后鬼,鸡鸣狗盗的那一套玩得熟。十六岁加入奉宸卫,做了个不起眼的密探。
“你原名唐时镜,入奉宸卫时被长公主改名萧珩,赐字楚白。但无论如何改名换姓,都不能洗尽你身上流着的瑶王之血。你知道大岳朝野上下歧视蛮夷成风,一直刻意隐藏身份。前年年中,你离京外放去临清,担任千户所镇抚。不久后,你奉小鲁王与葛燎之命,潜伏高唐监视本王。去年六月,你背叛小鲁王,杀葛燎,向本王投诚。去年七月,本王保举你做了临清所千户。去年腊月二十一,也就是上个月,你奉长公主诏令回京,留驻至今。
“以上,本王可有说错?”
萧珩被秦深扒了底子,面上那股玩世不恭的笑意仿佛也碎裂了一瞬。
他霍然望向叶阳辞,仔细侦刺对方神情,并未发现丝毫鄙夷、轻蔑之色,不知怎的就松了口气。
叶阳辞也在端详他,又似乎将目光穿透他的皮囊,投入到一段乱世风云与恩怨情仇中,陷入短暂的深思。很快,叶阳辞开口道:“在临清州官宅子里,你曾邀我一同谋君刺驾,这话几分真,几分假?还是说,话是假的,仇恨是真的?”
这是能在第三人面前说出口的话吗?叶阳,你是真想弄死我!萧珩脸色微变,正要否认,叶阳辞抬眸眺了一下小楼方向,说:“有人过来了,我们走。”
走去哪里?萧珩现在半条命扣在他二人手里,不放心地尾随而行。
秦深转头,冷漠地看他:“你回自己的酒局去,跟着我们又有何益?”
萧珩开始琢磨另一条自保之道,“我要趁席上人多嘈乱,暗中下手,把你俩毒死。”他说。
叶阳辞失笑:“这话当我们的面说,没问题吗?萧楚白,我第一次发现你有点可爱。”
被说可爱,萧珩不高兴。秦深更不高兴。
秦深觉得萧珩有卖乖讨好之嫌,目的不是为了保全自家性命,而是为了另辟蹊径地获取叶阳辞的信任。
这人还是那么滑不留手,始终似是而非、意图不明。就好像无根的刺蓬,随着风向不停滚动;又似传说中的无脚鸟,除非死亡永不落地。
一点都不可爱。
秦深忽地停下脚步,说:“我不去宴席了,直接回府。他们问起来,就说……哼,不需要解释,我是亲王。”走之前,他又叮嘱叶阳辞一句,“记得喝炖灵芝蜜水。”
萧珩意外地看他背影,嗤道:“这是呷醋一缸,退避三舍了?”
叶阳辞蓦然伸手扣住他的脉门,似笑非笑:“他明早就要出京,只有这一夜的时间,不先走一步,如何来得及?”
手腕内与指尖的一点接触。萧珩听见自己心跳声如擂鼓,面上仍是放荡不羁,笑问:“来得及做什么?”
叶阳辞道:“来得及进宫出首你。如今他可是陛下的好侄儿,拿你这个对大岳心怀怨恨的蛮王余孽,去换检举之功与陛下信任,岂不是一本万利的事?”
萧珩这下变了脸色。他想脱身,叶阳辞却将他脉门扣得紧紧,指尖放出一道决云真气,禁锢了他的内力运转。
“下次记住,习武之人,别这么大意地把脉门展露给别人。”
萧珩盯着叶阳辞,一字一句:“在我看来,你不是‘别人’。而且这不是大意,是不设防。叶阳,你还不明白?”
他反手扣住叶阳辞的手背。
叶阳辞一怔,再一怔,倏然惊觉不对,忙不迭把手松开。
萧珩趁机重获自由,哈哈笑道:“你上当了!”
他快步疾走,拉开雅间的门,一脚踹飞离门口最近的酒桌,满脸酒意,大着舌头:“什么破席,怎么出去进来一趟,位置都不对了,堵老子的路!”
一室皆惊。宣闻燕起身看去,怒道:“这厮是谁,如此嚣张?来人,给我拿下!”
席间有宾客认出,拉住他劝道:“是长公主府上的,‘那位’。看着喝醉了,算了算了,不过踢翻一桌残羹剩菜。”
酒楼的仆役闻声而来,用冷水棉巾给萧珩擦脸,哄他回自己宴席所在的雅间去。
宣闻燕刚平息怒气,又见叶阳辞走入雅间,便赔笑道:“叶阳大人更衣回来了,可有见到王爷?”
叶阳辞淡淡道:“他是亲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如何知道?夜深人倦,就此告辞,多谢宣郎中款待。”他拱手告辞。
主客走了,席也被醉汉搅扰,余下宾客觉得无趣,纷纷告辞。宣闻燕送完客,琢磨着:这两位爷应该算是消除芥蒂了吧?回头陛下问及此事,我得好好想想怎么回复。
出了酒楼,叶阳辞刚要上马车,就被暗处转出的萧珩拦住:“车上说话?”
叶阳辞点头,让他进入车厢。
萧珩坐定,说:“我回过神来了,秦深没必要进宫告发,毕竟无凭无据。而且我不曾对他有过背叛之举,出首我并无好处,反倒损失了一个或可同路之人。秦深的确各方面防着我,但也不至于心胸狭隘。”
叶阳辞反问:“你叫他秦深?”
萧珩:“我尊称他伏王殿下,你又打我。”
叶阳辞:“……”
叶阳辞撇开这茬不提,转了话风:“萧千户既是瑶王之孙,国仇家恨我能理解,但若一味只想向大岳复仇,恐怕与我们成不了同路人,迟早分道扬镳。甚至将来凶终隙末,把之前的同舟交情一并扬了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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