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深来者不拒,把敬酒都喝了。
叶阳辞却微笑着推脱:“不好意思,诸位大人,近来我脾胃虚弱,饮不得酒,不如以茶相代。”
有勋贵嫌他不给面子,又欺他脸嫩貌美,揶揄道:“叶阳大人看着年轻力壮,气色颇佳,怎么就脾胃虚弱了呢?莫不是京城风月新,乱花迷了眼?可要保重身体啊。”
“哈哈哈,要我说,三杯陈酿下肚,什么虚都给你填实了。啊对了,还要以形补形,来吃个海参。”边说边捏着筷子拣菜,俯身要送到他碗里。
这人说话比前一个更油腻,叶阳辞正要不露声色地还击。秦深抬臂去夹远处的菜,一手肘捣在那人的腕侧,把筷子连海参一同撞飞了。
衣襟上染了海参汁,那人尴尬地去摸帕子来擦:“惭愧惭愧,在下手不稳,不慎撞到王爷金玉之体,千万莫怪。”
秦深不依不饶:“你自罚十大杯,要一口气喝完,本王便恕你冒犯之罪。”
那人讪笑道:“王爷这可难倒在下了,不如看在谈大侯爷的面子上——”
兼安侯谈濯?原来是他家的狗。秦深也笑,笑出一脸蛮不讲理:“便是我表兄本人在场,本王叫你喝几杯,你就得给我喝几杯!”
那人怵了,懊恼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地被伏王撞了一下,只得斟酒,在席间众人的起哄叫好声中,一杯接一杯,连灌了十大杯。
一口气灌得太猛,酒液淌湿了脖颈与衣襟,狼狈得很。勉强喝完,他胃里翻江倒海,捂着嘴要吐,宣闻燕见状不妙,连忙把他搀出去。
人一转出门外,席上宾客就听见喷射般的呕吐声。众人哈哈大笑,打趣道:“几杯酒就不行了?看来脾胃最虚弱的人是他!”
叶阳辞敛目,嘴角笑意细微,舀一碗参芪猴头菇炖鸡汤,噘嘴吹了吹,慢慢喝。
这汤健脾养胃,喝了好。
他每日坚持服用脱敏药已近一个月,开始逐渐见效,一近猫就痛痒、红疹、哮喘等症状有所减轻。但相应的,脾胃也越来越娇弱,吃点生冷刺激的就胃疼,酒更是沾不得。
但这事他还没告诉秦深。
一来既已决定服药,说了改变不了现状,徒增担心。二来之前在床上教训过对方,要爱惜身体性命,这下自己也明知故犯,有些难为情。
秦深看他喝汤。看他在烤牛肋里只挑摆盘的山药与南瓜吃。平素那么爱吃甜的人,面前的冰酪冷元子碰都不碰一下。
“胃不舒服?”在宾客们酒令声的掩盖下,秦深低声问。
冤家对头,冰释不了一点。只有这样,延徽帝才会真正放心,回到山东后他们才能顺利行事。公开场合,这句关切的问话失度走形,叶阳辞不搭理。
秦深便垂手,借着衣袖掩饰,去摸他的肚腹。隔着皮肉,哪里摸得出胃里好坏,倒把人摸得生痒。
叶阳辞拧身避开他的手指,不得已小声提醒:“王爷自重。”
秦深莫名有点窝火,但又不好公然违背彼此心照不宣的约定,便在收回手之前,坏心眼在他臀上捏了一把,捏出了赤裸的情欲意味。
叶阳辞僵了一下,眼角余光扫过四周,似乎无人在意。
秦深用那又欲又坏的手指轻触自己的嘴唇,一下一下点着,有种隐晦的得意扬扬。
这太可恶了……“下次换你欺负他”,叶阳辞想,现在就是下次。
他在桌下翘起了二郎腿。横架着伸出去的右脚,在秦深的裤管上蹭掉了鞋履,然后脚趾贴着对方的小腿肚,慢慢刮擦,向上攀爬。
秦深的呼吸滞了一下,右腿倏然向后收拢,将他的脚趾紧紧夹在膝弯里,不准动弹。
叶阳辞的足尖滑动不得,抽又抽不回来,便垂下左手,借着袍袖遮掩,去解救被扣押的右足。
足尖是拔出来了,净袜没跟着出来,仍夹在对方的膝弯里。叶阳辞的手不甘地又去扯净袜。
宣闻燕酒过三巡,又想起要做和事佬,起身走过来,端着杯笑道:“叶阳大人,来来,我们一同给王爷敬酒。”
他怕叶阳辞脸皮薄,还很贴心地拉上了自己。
气氛烘托到这儿,此刻再拒绝也说不过去,可一只净袜还在人家那里。叶阳辞只好站起身,赤足踩在鞋面上,端起酒杯,生硬地说:“王爷,下官敬酒一杯。”
秦深泰然坐着,把酒杯捏在两指间,要喝不喝的样子,嘲道:“本王何德何能,能让叶阳大人来敬酒。这酒喝下去容易,只怕到时回了山东,与你巡抚大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又要背一身欺压官员的骂名。”
宣闻燕紧张地望着叶阳辞,做口型道:说点软话,笑一笑。
他心道:但凡你温柔软款地笑语几句,谁还能揣得住铁石心肠?就算伏王殿下也不能啊。
周围不知不觉安静下来,宾客们看好戏的目光都投注在秦深与叶阳辞身上。
叶阳辞依然面色冷淡:“下官从皇命,不得不割爱,可王爷欠下官的五千两尾款,还打着白条呢。王爷不喝这杯敬酒,是打算拖欠到底么?”
宾客们吸了口气:这位叶阳大人,向亲王求和时还这么赤裸裸地催债,真是要钱不要命。
秦深没发怒,一仰脖把手中酒喝了,说:“本王既然答应了陛下,再掏五千两买断,就少不了你一个子儿。但你拿了本王的钱,不能一点笑都不卖。来,走个杯。”
叶阳辞垂目看了看手上斟满的酒杯。这是潞州鲜红酒,虽以葡萄为原料,果香宜人,但因反复蒸馏酿造,颇为辛烈,入喉甚至有刺痛感。
他既敬了酒,自己若不喝,便是倨傲失礼,于此情境下不符合一个按捺不甘、无奈求和的官员形象。
于是叶阳辞抬手,饮尽杯中酒,杯底一亮,引来周围一片叫好声。
“就一杯,这诚意也未免太轻了点。”有人起哄道,“叶阳大人吃不了我等敬的酒,难道连敬王爷的酒也吃不得?三杯走起,三杯!”
“对,不满饮三杯,便是瞧不起我们王爷。”
秦深知道叶阳辞平日酒量不错,此番大约脾胃不适,意思意思喝一杯,把场面过了就好。他正要出言制止众人拱火,叶阳辞却自嘲般轻笑起来,给自己又斟了一杯:“诸位大人说得对。下官怎敢在天潢贵胄面前拿乔,既然敬了,就该敬到底。”
他持杯,微微俯身:“这第二杯酒,下官也满饮了。”
秦深暗中皱了皱眉,伸手捏住他的腕,用眼神示意他做个样子就好,或是不小心洒了也行,自己会给他圆场。
宾客中有人对这个捏腕的动作醍醐灌顶,笑道:“叶阳大人,王爷这是叫你敬出花样,走个交杯!”众人又是一阵看好戏的热烈附和。
叶阳辞抿着嘴角,侧目拱火的众人:“我一个大男人,王爷稀罕与我吃交杯酒?你们这些混账东西不是想打趣我,而是想恶心他吧。呵,都滚。”
他骂了全场,但用词与语气实在微妙,宾客们竟然谁都没觉得被得罪。抬手满饮第二杯时,全场又是一阵叫好。
秦深看他第二杯喝得更快,喉结滑动间,能听见接连吞咽声。明明是畅饮佳酿,却让秦深生出了他在饮冰茹檗的错觉,心头揪着一跳。
深杯见底,叶阳辞吐了口气,继续斟第三杯。
他持杯朝秦深拱手:“下官昔日有不敬之处,盖因性情使然,今后努力收敛,还请王爷多包涵。”
这话还是绵里藏针,但至少面上服软了。
好容易三杯敬完,宣闻燕连忙大打圆场:“这叫‘三杯和万事,一笑泯恩仇’。诸位,一同举杯,敬皇恩,贺新年啊。”
众人纷纷笑饮:“敬皇恩,贺新年。”
叶阳辞扶着桌案坐下,暗中伸手去秦深膝弯处扯净袜。这回秦深把腿劲松了,叶阳辞左手提着净袜,往赤足上套,感觉自己这回还是被秦深欺负了。
他抬脚穿袜,单手不便。秦深便将右手悄然伸到桌下,一边帮他穿袜,一边趁机揉他小腿,带着安抚,还有些别的意味。
叶阳辞拍掉秦深的手,喉间的辛辣感落进了胃里,火油似的烧起来,瞬间背上渗出汗。他不动声色地起身离席,像是要去更衣。
秦深被轮番敬酒的勋贵官员们围住,此刻也想离席更衣,但同进同出就太明显了。他只好按捺着,错开一会儿再去。
叶阳辞走到廊下,透了口气,胃里绞痛并未缓解。他又穿廊进入一小片梅林,扶着树干想要缓过去。
梅林那头是更衣小楼,有婢女侍奉贵客如厕、更衣、熏香。
萧珩净手后脱掉满是酒气的袍子,换了件深色云锦曳撒,外披氅衣,走出更衣小楼。德州卫指挥使周郁观说要请他花楼吃酒,请了两次他借故推脱,第三次改了地点在这胡姬绿酒楼,他才应邀出席。
不料在这儿还能意外碰上故人。
“哟,叶阳大人,真是巧遇啊。”萧珩笑着走过来,不经意似的敲了敲叶阳辞头顶的梅枝,看残红花瓣飘落,沾了他一头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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