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殖发黑,是水银中毒导致。”他强忍心湖激荡,声音沙哑得厉害,“从正面看,遗骨上没有异常破损处。臂骨、肋骨、腿骨有断裂伤愈合后的痕迹,说明皆是生前之伤。我还要看看背后……父王,孩儿冒犯了——”
他伸手,将骨殖一块块翻转过来。
翻到后背的一处脊椎骨时,他霍然停住。
那节脊椎上有个明显的箭伤,铁镞纵然早已被拔出,仍将当年的伤口形状,永远地留在了遗骨上。
秦深捧起那节脊椎骨,对着阳光仔细辨认。
“北壁骑兵偏爱空心銎式双翼箭簇,有时还加装倒刺。而中原弓箭手则多使用实心圆铤式三棱镞……”他沉声道,“这伤口,是三棱镞造成的。有人从后方,一箭射入了我父王的脊背!”
叶阳辞望着发黑的骨殖,低声道:“水银中毒的症状,除了安车骨所说的牙龈发黑、腹痛恶心,还会造成失眠乏力、精神恍惚,甚至出现幻觉。否则依秦大帅的身手,这背心一箭并非避无可避。”
秦深将那节带着箭伤的脊椎骨握在掌心,眼白赤红,眼眶潮湿:“我父王并非死于金创发作,而是先中了水银之毒,随后被人冷箭谋害。贡茶下毒,后方放箭……这是多么忌惮、多么惧怕他,才使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大戚掠伸手按住风中扑打着脸面的乱发,残忍又遗憾地说道:“功高震主的大将,从来没有好下场。倘若这大将又是宗室出身,天然威胁皇权,更是不容于君王。我若是延徽帝,也不会放任这样的兄弟手握重兵。但解除威胁的手段有百十种,何必要选择最阴暗下作的这一种?”
他露出狡狯与期待交织的微小笑意:“秦少帅,如今真相就在你掌中,渊岳军又将何去何从?”
掌心遗骨好似一颗火红的炭,灼烧着秦深的血肉。秦深将它握得更紧,寒声道:“渊岳军无需你关心。你该关心的是,当我父王的死因大白天下,你失去北壁的庇护又得罪了延徽帝,渤海该何去何从!”
大戚掠想通了似的,摊了摊手:“得罪就得罪了吧,反正松山之役时就已经撕破脸了。渤海继续龟缩一隅,延徽帝找我麻烦之前,恐怕得先解决自己更大的麻烦。至于谁输谁赢,我拭目以待。”
秦深道:“你以为自己还能活到决定胜负的那一日?”
大戚掠反问他:“为何不能?我死了,我那些不成器的儿子争位,渤海必然大乱,要么四分五裂,要么被高句丽、新罗甚至倭国吞并。这对岳国有什么好处?
“反之,我若活着,就将静候中原一个强大王朝的崛起。正如你所言,‘让新生的大岳,如盛唐般繁荣,与渤海重新建立宗藩关系’。这句话不仅是我的前景,也是你的——秦榴的儿子,让我看到你父亲的千秋功业不曾埋没于风雪,让我看到他的继任者再次破开黑暗,重焕荣光。到那一日,渤海将重新奉中原王朝为宗主国,我大戚掠,便是新帝最忠实的藩臣!
“如此,你还想杀我吗?”
秦深没有回答大戚掠的反问。
他重新盖好盖板,双手捧着薄棺,与叶阳辞一同离开了这片雪地,留大戚掠独自站立在塔下。
你可以走了,别忘记你的诺言。他用行动告诉大戚掠。
大戚掠仰头望向敞开的塔刹,一只失群的候鸟晃晃悠悠地飞来,驻足其上。
古塔毫无征兆地轰然倒塌,激起遮天蔽日的雪霰,将他笼罩其中。大戚掠在白茫茫中放声大笑,他自由了,渤海国也终于寻到了新的出路。
而安车骨速骆却没有这么幸运。他绝不愿重蹈覆辙,成为岳国俘虏。他要用自己的血洗刷父亲曾经的耻辱。
在秦深和叶阳辞回来之前,安车骨速骆以随身携带的骨刃自刎于密室——北壁勇士,永不为俘虏。
第120章 是我选定的君主
刀牙一役,渊岳军斩敌五万余人,自身伤亡不到一万。此战彻底摧毁了北壁大军的有生力量,将靺羯人驱逐回固伦山以北,今后至少三十年再无力南侵。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都是能为朝代续命、名垂青史的大捷。
战后的三军需要犒赏,主帅放开了禁酒令,将冻于大辽河的商船上的肉食酒水也尽数搬了下来。
将士们在刀牙城外的冰原上搭设营帐,燃起无数篝火,围着火堆吃吃喝喝。不少士卒喝醉了连唱带跳,还有思乡人呜哩呜哩地吹着埙、笛与排箫。
营地热闹,下令犒军的主帅却不露面。
充作议事厅的衙门大堂前,黑龙旗降下了旗杆。房门紧闭着,谁也不敢上前敲开——除了主帅的军需总督。
叶阳辞只见过秦深一次真落泪,便是在魏湾钞关的藏银密室,他窒息时以簪头割开气管。结果秦深哭得雄泪纵横,犹如死别,抱着他一口一个“阿辞,我爱你”“别离开我”。
而这一次落泪却是隐忍的、哽咽的,是长路跋涉的悲辛与经年郁结的释放。秦深坐在桌旁,双臂扒着棺材,将脸埋在臂弯内,在肩膀颤动中发出低沉的抽气声:“父王……爹……”
朔风挤入窗缝,屋内烛火昏黄闪动,他的长影从棺材上探出,在墙面摇曳成一条脱柙重生的鳞兽。
叶阳辞悄然走过去,劝慰地抚摸着秦深拱起的后颈,没有说话。
秦深几个深呼吸,止住颤音,旋身抱住了他的腰,转而将脸埋进他衣襟。
叶阳辞抚摸秦深后颈的手,向上移到头顶,那枚小剑簪还牢牢地插在发簪上。
“别担心,我没事,只是绷太久了,一下子卸下劲来,难免百感交集。”秦深敛尽残泪,抬脸看他,“很快就能调整好。”
叶阳辞俯身,揽住他的脑袋,与他额头相抵:“不用那么快。涧川,你才二十四岁,这个年纪笑闹哭喊才是常态,不必把万般沉重都独自扛在肩上。”
秦深眷恋两人肌肤相凑的温暖,却不愿只是消承对方的安慰。
他留给自己的片刻脆弱已至期限,站起身,又成了一座遮天蔽日的山峦。
他把叶阳辞搂在怀中,沉声道:“截云,我曾对你说过,‘这段路最好的结果,是我如愿迎回父王,依然没有摔死。再往后的路太黑、太混沌,我真的看不清了。如果我们的契约有终止之日,应该就是到那时——’可如今我反悔了。
“我绝不终止。无论是与你的感情,还是这条无法回头的路。哪怕千夫所指、万刃加身,我也要一条黑路走到底!”
叶阳辞轻笑一声:“并非黑路。你忘了?有我为你提灯驱风雪、燃暗夜、照山河。”
“即使成为乱臣贼子,死后身败名裂,留下千古骂名,也要与我在一起吗?”秦深问。
叶阳辞回之以婚书誓词:“长守死生契阔,愿与朝暮同衾。纵然青山化尘,此心不移。”
秦深用力搂紧他:“好!那就生死同行,去向九重天阙争一争命数!截云,我要将延徽帝从龙椅上拽下来。于私,他是我的杀父仇人;于公,他乱政害民,正把大岳一步步拖向深渊。”
叶阳辞并不诧异,只是问:“拽下之后呢?谁坐上去?”
秦深不吭声。
叶阳辞继续追问:“是八皇子?还是九、十、十一皇子?你想做新帝的权臣,或是摄政王吗?”
秦深仍是不吭声。
叶阳辞微微一笑,从袖袋里掏出一瓶辽北烧刀子,放在桌面。他说:“进来之前,姜阔、白蒙蹲守在院门外,把这酒塞给我。他们拜托我转告王爷,一醉解千愁,酒醒之后,还请王爷亲手升起黑龙旗,渊岳军不可一日无主帅。”
秦深望着桌上烈酒,叹道:“新编的渊岳军,朝廷从未承认过军号与建制,只是看在我们力战北壁的份上,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姜阔他们也许并不清楚,一旦战事结束,渊岳军若是不肯解散,兵权不回归朝廷,意味着什么——”
叶阳辞接口:“我想他们心里清楚得很。无论是王府侍卫出身的姜阔、白蒙,还是决心追随你的狄花荡、郭四象甚至赵夜庭,在共同经历了秋霜冬雪、大小战役之后,大家都赌上命运,做出了从心的选择。
“而我,我也一样。涧川,我想再问你一遍:你想做新帝的权臣,或是摄政王吗?”
秦深咬牙,缓慢而坚决地摇头。
他的野心萌芽在忍辱与反抗、复仇与战火里,不知不觉已长得足够茂盛。但仅仅“野心”二字,并不足以支撑他做出翻天覆地的决定,不足以使他说服自己师出有名。
真正让他动心的,是无数次回想起时,叶阳辞的那番话——“我还年轻,余生就算五十年吧,也足够在九州大地上处处耕耘,总有日能连绿成荫。人在高位,有高位的宏图;人在低位,有低位的实干,尽我一己之力就好。”
他不想这样的一个人,永远像火星,处处点燃自己,却只能照亮一畦一垄、几座小城。
他要将他托举入云,如明月高悬,光辉照彻天地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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